
文/顧村言 傅玉婷
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海派徽墨技藝”傳人、墨模雕刻大家,馮國華老人從上海墨廠退休后一直隱居于徽墨發源地之一的績溪鄉村,故鄉的青山秀水讓老人心閑氣靜,并以六七年之功復刻了一套蔚為大觀的48錠仿古套墨《明墨集萃》。
上海墨廠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大多代表性作品,如“柳田泰云”、“雨中嵐山”等名墨的墨雕均出自馮國華先生之手。出生于墨模雕刻世家的馮國華前不久接受《東方早報·藝術評論》專訪時,回憶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為海上知名畫家制作墨模的往事,更對這一古老技藝的傳承頗為擔憂。在馮國華的院子里,有一棵石楠樹(墨模多以石楠木雕成),長了十多年了,雖不過胳膊粗細,卻頗為繁茂,也許,這也寄寓著馮國華對墨業的一種期望。
從“自力更生”到“雨中嵐山”
藝術評論:你從上海墨廠退休多年了,想先請你談談與上海墨廠的關系——最早什么時候到上海墨廠?
馮國華:我13歲開始做這行,17歲的時候第一次到上海墨廠,干到19歲,“文革”開始,后來墨廠停了,就不干了,中間有四年沒有做這行。
藝術評論:你父親馮郁文是制墨名家,當時到上海墨廠是你父親的推薦嗎?
馮國華:不是,那時候制墨行業都青黃不接,都是老人多,年紀大了,到了退休年齡都想挽留他們。年輕人因為體制關系、沒愛好也不愿意干,接續不上,這一行到現在還是這樣。
藝術評論:原來從1970年代就一直青黃不接,你那時也屬于年輕人了。那第二次到上海墨廠是哪一年?
馮國華:是1974年,我第二次去上海墨廠,那時還處于“文革”中,是當時墨廠郁昌禮廠長專門到安徽來找我的。
藝術評論:這也可以算得上是你你命運的轉機了。
馮國華:郁廠長是太了不起的人了,應該說沒有他,就沒有后來的我。因為當時還是“文革”時期,他也才復出,“文革”中他曾是沖擊對象。他知道我的手藝,因為他復出后下車間做過——對我來說,他應當是除了父母之外終生難忘的一個人。
藝術評論:現在很多的名墨都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生產的。
馮國華:那時候雖然“文革”沒結束,但整個氣候已經不錯了,郁廠長就開始讓我干,他比較有創造性。一個企業的發展和創新是連在一起的。如果守舊就只能老是搞老的東西。他的眼光不局限于眼前的東西,看得很遠。當時搞一點不抵觸政治,不封建的墨,比如“自力更生”、“星星之火”墨版等。那時候很小心,那時候墨也是最好的,料也好,做工也好,因為技工都是解放前過來的一批老人,他們都在。“自力更生”墨的反面是“一線天橋”——那時候成昆鐵路才剛開通,此外,還有“奮發圖強”等,80%都是我雕的墨模。
藝術評論:當時墨廠的墨模還有別的人雕嗎?
馮國華:還有兩個老的。老的帶了個徒弟,三天兩頭開會,那時候搞政治,沒有心思搞這行。這行也需要在喜歡之外還有一種意境,有責任感,不能馬馬虎虎。這行看上去雖是小事,但心要在上面,因為一刀之差,墨版就廢掉了。
藝術評論:那時候除了“自力更生”、“星星之火”以外,自己有沒有找一些傳統題材的?
馮國華:傳統題材一般都是畫家來訂版。比如像唐云、程十發等,都過來直接訂墨版的。
藝術評論:那些老畫家訂版也是你雕的嗎?
馮國華:90%都是我雕的。程十發家里我也去過。
藝術評論:像程十發、唐云他們對訂版有沒有要求?跟你個人聊嗎?
馮國華:都有要求,他們會聊說刻這一行我并不在行,但我的畫意你要了解。雕刻之前一定要在心中有個譜,用上海話說是要“吃透”他。
藝術評論:唐云訂過什么墨?
馮國華:他訂過很多,都是畫之類的,影響最大的就是“雨中嵐山”墨,那幅畫是唐云畫的,送給中日友好協和會。當時是1980年代初的中國領導人到日本贈送的。
藝術評論:“雨中嵐山”是你一個人雕的?
馮國華:對。雕了將近三個月,創意是郁廠長出的。當時因為是國禮,一個是外交部提的要求,外交部一位副司長到我們廠里來過幾趟;第二個就是訂版,趙樸初的一幅“中日友好,代代相傳”,叫“沁園春”。那套墨一共八錠,在現代墨史上是有創造性的。
藝術評論:創造性體現在什么地方?
馮國華:有高浮雕,因為畫意的關系。第一錠就是“沁園春”,正面是字背面也是字,字的金石味也比較濃,因為挖得比較深。第二錠是“和合二仙,楓橋夜泊”,是很有故事性的。當時是我介紹去做這個的,當時1978、1979年,已經開始改革開放,膽子也大了,可以搞創意。因為我父親在郁文氏搞過這套版子,而《楓橋夜泊》這首詩在日本知名度很高。
因為郁廠長喜歡搞新版,我專門去蘇州找了不少楓橋夜泊的資料。字是根據俞樾的原碑復刻的。
藝術評論:當時王個簃找你刻墨版時有沒有什么要求?
馮國華:王個簃那時候畫了一組梅蘭竹菊,要制墨版,我的徒弟也有參與,那時候是1980年代初期,大概雕刻的有九到十個人。那時候拿了幾幅版來選一套,我說你們選,選走之后最后一幅梅花留給我。刻好以后郁廠長帶我們到他家去,他家住在徐匯區的一條小弄堂里,看了之后,他拿了那塊梅花墨版,說這一塊的畫意還可以,還有三幅拿出來之后讓我們再看一下。因為雕刻需要有忠實的反映,還有雕刻的特點也要結合上去,光畫沒有雕刻的特點也是不行的。那時候人多,也不好明講。
雕墨模先不能馬上動手,要看,心里要有種體會。那時候有塊墨版正面是陳毅寫的書法“大雪壓青松”,反面是關山月畫的松樹,也是我刻的。我刻這幅版子的時候去附近的公園,那里有幾棵松樹挺不錯,多次觀察之后再去看關山月的松樹畫。就可以體會到松樹生長的特點,刻起來心里也有數了。像他的書法,在頭腦里面,看上去像電影一樣,印象很深,每一撇每一捺都有一種感悟——這種感悟挺重要。
藝術評論:你給程十發刻的是什么版?
馮國華:給程十發刻的是一個人,是一個梅花鹿,上面一個女孩,《水光春色滿江天》。
藝術評論:你刻了那么墨模,但據說只有一幅墨上留了你的名,而且是畫家要求留名的?
馮國華:是汪觀清。他要刻一幅《十八羅漢》,正面一首詩。他后來一定要我把名字刻上去。
藝術評論:這是尊重。
馮國華:也不是說名不名的問題,因為我們是搞手藝的人,手藝干好才是最重要的。要求名就做不好事情。
“小事心在焉”的態度
藝術評論:你還參與修復明代的墨版是吧?
馮國華:參與修復的太多了。明代的墨版再放下去就要壞掉了,所以你就要修復得一模一樣——要以假亂真。
藝術評論:那就是說并非修復,而是重新雕一個版?
馮國華:完全是重新雕一個,但還是說修復——就是恢復原來的形貌。因為是木頭的,沒辦法,老的都破掉了。只能重雕。
藝術評論:那還要在破損的地方發揮想象,這也是有難度的。
馮國華:在這點上,古人想得很周到,除了有墨版,收藏者們還會做墨拓,就是拓片。
藝術評論:你修復了多少?
馮國華:很多。100年以上的墨版都不能用了。
藝術評論:你剛才說的創意方面的高浮雕也是你自己摸索出來的?
馮國華:對,刻模都是我自己做的。
藝術評論:當時經歷過一些失敗嗎?
馮國華:失敗得挺少的。因為我13歲就搞這一行了,這方面的失敗之前已經有過很多了,20歲以后就比較成熟了。一看這幅畫、這幅字,你提什么要求,我的心里好像就已經蠻領會的了。小時候我跟父親在一起,他挺嚴格的。如果說馬虎一些:“這一點就算了吧”,他就不行。在我印象當中,就算是一點小事也不能心不在焉。所以一直到現在我都是小心翼翼,一幅作品到手總想以最佳狀態做好,就是“小事心在焉”。
藝術評論:“小事心在焉”,我覺得現在社會就缺少這種態度。
馮國華:年輕人也難怪的,他們有他們的思路,有他們的人生觀。
藝術評論:但“小事心在焉”是很重要的,所謂“致虛極、守靜篤”,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之一。反而海外一些地區卻繼承了中國文化的“小事心在焉”,也就是“守靜”的心理在,當下的大陸由于文化斷層,丟掉了很多這些內容,才會有那么多山寨的東西,與人文信仰的缺失、與丟失了這種態度都有關系。
馮國華:有的事沒辦法。
藝術評論:當時在上海墨廠帶徒弟了嗎?
馮國華:我是1974年第二次去上海墨廠,到1980年以后轉正。轉正以后帶了四個徒弟,兩個徒弟是廠里安排的,兩個是去廠里的學校挑的。
藝術評論:現在徒弟都在上海墨廠嗎?
馮國華:早各奔東西了。
藝術評論:你帶他們多少年?
馮國華:長的有十來年。
藝術評論:那多可惜。
馮國華:沒辦法,他們現在都不做了,因為這一行后來不行了。
藝術評論:那后來你的手藝反而是兒子守住了。
馮國華:因為上海也難怪,一個是體制問題,一個是搞這一行工資不高,每天都要一絲不茍,一點馬虎都不行。
藝術評論:但對你自己而言,做長了是不是就感覺到了樂趣所在,就像畫一幅畫一樣?
馮國華:有句話叫“藕斷絲連”,老了也這樣。我開始干這一行就什么都不想,也是種精神寄托和安慰。剛開始是種責任,而現在是種快樂。
藝術評論:當時怎么想到退休后一定要回到績溪的呢?
馮國華:我家在這兒,妻兒也在這兒。我工作時我們一直兩地分居。我一直住在廠里的宿舍,沒有買房子。1980年代初閘北區那種小房子幾千元一間,但那時候工資幾十塊錢,還是買不起。當時我是一個月70多元。當時有人給我介紹兩居室的房子賣6000元錢,這個數字是天文數字。老婆那時候還要看病,孩子也還小,沒辦法。像我一生,我覺得還是做些實事好,像發財這種事是運氣的問題。錢當然是好,但不能光考慮這個東西,人就會變得不正常。要有情操,喜愛點什么,生活才比較踏實。
藝術評論:別的都是身外之物。就像您經歷了這么多磨難。
馮國華:其實對我們來說也只是小菜一碟,也不能算磨難,是生活有點曲折,是社會大背景。但是命運還好,機遇還好。一個小手藝做到現在,老了干不了了,連生活保障都沒有。像我們幾十年細水長流都是這樣過來的,過得很踏實。但到老了就不行了,人就怕老來苦,老了就應安穩。我對上海有種感情,那個地方是我不能忘記的。還有件事就是我做的東西讓領導、客戶滿意對我來講也心滿意足了。畫家陳佩秋今年要做90歲大展,我幫她刻了一個蘭花墨模,還有一幅字,刻了有一兩個月吧。
《明墨集萃》難掩傳承尷尬
藝術評論:退休回到績溪之后怎么想到刻《明墨集萃》與《揚州八怪》等作品?
馮國華:《明墨集萃》刻了六年,這是和我兒子馮宜明一起合作的,很多東西因為大家都有,如果要跨越就只有恢復明代的墨版了,而且我也不想重復人家的。
藝術評論:具體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馮國華:其實是從1980年代末開始有這樣的打算的,但真正做準備應該說是2000年初,這不是一時一刻就能做好的,要有個過程。準備石楠木就要準備很多,很大很貴,墨模一定要用石楠木,這套墨版是有墨譜的。
藝術評論:《明墨集萃》從2000年開始刻,到什么時候才完工?
馮國華:馮宜明之前小打小鬧做了一點,到這里正式開始做墨只有四五年時間,應該是2007年前后完成的。
藝術評論:別的廠有沒有做過這種明墨集萃?
馮國華:沒有,別的墨廠做墨最早就是清代的。
藝術評論:你們一直做墨模,你兒子馮宜民制模、燒煙……怎么保證質量的高端?
馮國華:其實這套流程都是我父親傳下的,我退休后就給他講,把關。
藝術評論:比如燒煙跟大的墨廠一樣嗎?
馮國華:不一樣的,手點煙更原始,大的墨廠現在是用機器,油倒到滾筒里面,油煙不容易掌握。燒煙點出來時最純凈的。現在都是機器多。
藝術評論:制墨選煙又有什么不同之處嗎?
馮國華:比如松煙,山上粗燒以后,自己漂,漂煙,經過過濾什么的,選出的是最細的東西。材料要自然、精細。
藝術評論:如果你在墨廠能做到這一步嗎?
馮國華:做不到,它太現代化了,這種純手工的方面人家受不了。
藝術評論:聽說墨廠也曾經有過手點煙?
馮國華:過去開過,在“文革”之前,在安徽歙縣鹽池,幾十代徽州人傳承的東西,墨廠最好的墨就是那個時候手點的。解放以后墨廠在歙縣鹽池有個煙坊,“文革”以后就是機器點煙了。
藝術評論:這又與“文革”導致的文化斷層有關?筆墨有斷層,原來點煙也斷層了。
馮國華:沒辦法的。
藝術評論:談到制墨業的人才傳承,之前你說當時學徒的時候制墨行業面臨青黃不接的問題。
馮國華:是這樣。
藝術評論:但無論如何,你兒子畢竟傳承了你的手藝,有成就感嗎?
馮國華:也不是講成就,這是一個古老的手工藝,如果能夠傳承下去,我們也不是說要對國家怎么樣,還是對文化的一個發揚。“墨文化”、“文房四寶”等不是靠別的,完全得靠人傳承下去,要對這方面有興趣、信仰——有信仰就有動力,沒有信仰就不行;還有一種思想,一種意境,這些都需要連貫。這種信仰是對工作的信仰,是使命感,有了使命感就有動力。此外還要有誠信,需要幾十年。
藝術評論:現在很多行業缺乏誠信與信仰,這與一系列運動導致的文化斷層有關。
馮國華:從傳承角度講,現在要找真正誠信的人很難。這雖然是門小手藝,但思路仍然需要寬大。像我現在刻墨模,眼睛不行了,再好的天也要把窗簾打開,燈一開,總是默默地在這兒干一天,經常是這樣子的。要善于學會自己孤獨。不要想到這里想到那里。
藝術評論:這樣的手藝讓我覺得有種敬畏感。
馮國華:這很正常,應該這樣,當然要有敬畏感。
藝術評論:如果把這種精神能夠發揚到年輕一輩上,中國就有希望了。
馮國華:所以我很敬畏航天,那是一點都不能有差錯的。我最近看了喬布斯傳,他創造了多少財富,就得益于他的創新,這是我們讀多少書都不行的。
藝術評論:其實在中國“守住”和“創新”是一點也不矛盾的,就像我們說的柔中有剛,創新也要守得住傳統的精神,但也要有創新的東西。
馮國華:像喬布斯就說,活著就要改變世界,我們中國人的頭腦里面覺得好像是天方夜譚——我發現是完全全身心的投入才能創造出這么好的東西。
藝術評論:回到制墨行業,如何能夠后繼有人,你認為還需要怎樣的社會背景?
馮國華:一個是國家對這方面還不太重視。
藝術評論:“筆墨紙硯”的文化傳承確實可以是國家層面考慮的文化問題。
馮國華:對,不是錢的問題。但我們現在的感覺似乎就讓你自生自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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