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惲甫銘
一江寒雨的水邊,煙瘴朦朧的清溪,濃蔭夏木的山谷,霧靄云煙的荷塘,經霜如血的楓葉……這清雅的意境,常常出現在書畫大師、鑒定權威謝稚柳的作品中。這些作品通過各種途徑已經流傳到了世界各地的鑒藏家手中;經他法眼鑒定的中國古畫何止成千上萬?他詩文俱佳,著作等身;豁達大度,待人寬厚的高尚人品更讓世人折服。書畫大師陸儼少曾經說過:“像謝(稚柳)先生這樣的人物,歷史上幾百年也出不了一個。”謝稚柳是一部書,我一生都讀不完。
謝稚柳的畫,初師陳洪綬(號老蓮),后來宗法宋元。他從北宋王詵入手得巨然之堂奧,拙樸渾成,形成了嚴峻清麗的畫風。他喜歡用青綠重彩描繪江南山水,那連綿的山巒,無盡的林麓洲渚,恬靜的山村漁舍,竟是一片平淡天真。而他的花鳥畫,在研究徐熙的落墨法之后,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他以落墨為格,在墨的基礎上設以雜彩。這種墨彩融為一體的格調,使燦爛奪目的花朵,帶著濃郁酣暢的浪漫主義詩境,呈現出朦朧的美。
鑒定古代書畫是謝稚柳的主業,但他的鑒定生涯又的確是從學畫開始的。他說“一半得力于學習、研究前人的藝術成果,一半得力于親歷名山大川,從自然生活中汲取養料”。可以說謝氏的畫風形成是與其廣覽天下名畫的鑒定是分不開的。比如,他在張大千處觀賞董源的《瀟湘圖》,在龐萊臣處看到的董源《夏山圖》,徐悲鴻處看到的《八十七神仙卷》,以及張伯駒家的展子虔《游春圖》、王詵的《漁村小雪圖》、宋徽宗的《竹禽圖》,而他自己也一度收藏過王詵的《墨筆煙江疊嶂圖》、北宋的《仙人樓觀圖》以及大量的陳洪綬、石濤的作品。建國后謝稚柳受聘上海博物館,孫位《高逸圖》、倪瓚《漁莊秋霽圖》、錢選《山居圖》均是從他手中而出的。而擔任全國古代書畫鑒定組長,又使他得以遍觀大陸的古代書畫珍品。有此機遇,有此才情,陸儼少的贊譽之辭其實是不為過的。
“繪畫貴有自己的面貌,但是老是一個面孔,也會使人望而生厭,有些倒胃口的。”謝稚柳對自己的畫永不滿足,永遠求新求變,在他進入“耄耋”之后,仍然這樣要求自己。1995年春天,85歲的謝稚柳到美國小住。他在家人的陪同下,遍游加州名勝。夜闌人靜,忽而風作,聽松濤似千軍萬馬,觀星漢無際飄飄渺渺,謝老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歸來后即創作了題為《優勝美地》的一組14幅冊頁,真是“下筆千言,洋洋大觀”。謝老年輕時曾與張大千、徐悲鴻同游黃山,這時他把異國山巒與中國黃山相提并論:“中國黃山突兀奇拔,美國‘黃山’奇峭峻秀。”而面前是:“ 山在森林中,車行其間。數十里路盡為喬松古柏,間以雜樹,綿旦豐茂,左右瞻望,不見山跡,偶露其峰岳在梢林間,則皆奇峭峻秀,真有觀止之嘆。”因此,他筆下的加州山岳,如水袖飄逸,如仙女抹黛,如駿馬馳騁,如水波漣漪。難能可貴的是,異國山水加上中國水墨的韻味,洋山水透出了中國畫的詩意,激情洋溢于筆墨之中,其境妙不可言。
謝稚柳對故鄉常州十分懷念。抗日戰爭后期他在西安舉辦個人畫展,正在這時,日本無條件投降,大家都急著要回到闊別8年的上海。謝稚柳卻覺得回到上海之后,再游名山大川就不容易了。于是改變主意,乘火車到寶雞,準備乘飛機回重慶。由于連日陰雨,山洪暴發,寶雞機場的跑道泥濘不堪,飛機無法起飛,于是改乘汽車,沿著川陜公路,翻越秦嶺,向四川進發。眉縣是“三蘇”的故鄉,為了紀念蘇洵、蘇軾、蘇轍,六百年前由邑人在其故居基礎上改宅興建了三蘇祠。經歷代多次修葺擴大,其規模臻于恢宏。蘇東坡出生在眉縣,終老地卻在常州,這使謝稚柳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鄉:在常州顧塘橋“藤花舊館”的花崗巖石額上有“一門父子三詞客,千古文章四大家”的楹聯。三蘇祠有個洗硯池有十多平方米大,池水墨色,從不枯竭,蘇氏兄弟洗硯之水竟把池內的魚也染黑。而常州東坡公園亦有東坡的洗硯池。他更想到蘇東坡一生宦海沉浮,奉命流寓多地,惟有常州成為終老之地。謝稚柳感慨萬千,一首詩涌出情懷——“東坡久客江南老,已斷顧塘橋水流。可憐黃昏燈火冷,無人與說過眉州。”
上世紀90年代,常州人民政府決定建立“謝稚柳藝術館”。謝稚柳聞訊十分高興,特挑選自己的精品山水、書法、對聯20件,饋贈給“謝稚柳藝術館”。1991年7月,他偕夫人、知名書畫家陳佩秋回到闊別50余年的故鄉,幽默地說:“過去古人講的是衣錦還鄉,我今天不是衣錦還鄉,而是還鄉衣錦……”。 1992年9月18日開幕之際,他又贈送各種榮譽證書和12開花鳥冊頁及出版書籍多部給了藝術館。1994年在謝稚柳銅像揭幕時,他又將啟功、楊仁愷等名家的題詞捐獻給國家。
筆者非常有幸認識了常州人引以為榮的謝稚柳。我不敢打擾先生卻在有限的次數里,得到謝先生的教誨。他親切地稱我“鄉兄”,慷慨書贈我“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對聯和“澄懷觀道”橫披。常州日報副刊“延陵周末”創刊,我接受報社委托請謝先生題詞以賀,他當場應允連寫幾張“以供挑選”。我供職的新民晚報“夜光杯”副刊創刊70周年紀念,我請先生書寫王翰《涼州曲》“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以賀……每次到壯暮堂,我幾乎都看到謝先生在為家鄉人民寫書法作品。他對家人說:要為家鄉人民多做點事情。采訪謝先生是記者最開心的事情,在他那里,好像有采不完的富礦永遠給人以收獲。1997年6月1日晚10時,謝先生走完了他88個春秋的生命歷程。次日,新民晚報發表了我的文章《高山仰止》,懷念我的忘年交老友謝先生。從此,謝稚柳成為我為人為藝永遠學習的楷模。
謝稚柳閑來愛養花,在他居住的巨鹿園里,親手栽培了幾十盆五針松、月季花和杜鵑花,但他最喜歡的卻是荷花——他崇尚荷花的高潔和美麗。在他的一生里,花卉中畫得最多的也是荷花。劉旦宅曾感慨地說:“張大千的荷花工筆重彩帶金碧輝煌,充滿富貴氣又毫不俗氣,可比作楊貴妃;八大山人的荷花似乎不在意花形葉態,外在并不美,卻有一股內美,可比作丑女鐘無鹽;謝稚柳的荷花則是荷葉舒卷有致,花朵清氣可掬,那種冷艷的意味為旁人所無,可比作李清照。”謝稚柳將一朵朵荷花開放在墨彩交融的荷葉之中——它把美麗留在了人間,也把自己的高潔留在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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