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住北京的張曉剛(微博)現年54歲,他那面無表情的人物肖像畫拍賣價已經超過了1000萬美元。最近兩次心臟病發作之后,醫生要求他休息──這是他30年畫家生涯中的第一次。
很少有畫家能比張曉剛更好地代表中國美術的繁榮發展。他創作了給人深刻印象的身著中山裝、頭戴舊軍帽的全家福畫像而一舉成名。然而,他意欲緊跟中國美術界發展的愿望也讓他付出了代價。
張曉剛現在還是生活在北京郊外一個傳統村莊里一個有著高聳屋頂的工作室中,收藏他作品的人主要有前瑞士大使烏里 ???Uli Sigg)、北京企業家劉蘭、以及印尼華人農業大亨余德耀(微博)(Budi Tek)。他最早期的作品在拍賣場賣出了前所未有的高價:一幅創作于1988年名為《永恒的愛》(Eternal Love)的作品,當初售價2,000美元,2011年4月在香港蘇富比(微博)拍賣行(Sotheby's Hong Kong)再次拍賣時以1020萬美元的價格成交,創造了中國當代美術作品的最高拍賣價格紀錄。
但是,張曉剛說他仍然在學習如何駕馭工作帶來的壓力與希望。就在那次創紀錄的拍賣之后六周,他在工作室里手抓胸口、呼吸困難,當時他18歲的女兒跟他在一起。很快,他被送去急救,做了心臟搭橋手術,以修復堵塞了的心臟動脈血管。這是他在10個月的時間里做的第二次心臟手術。后來,醫生告訴這位畫家,他必須徹底改變生活方式:戒酒戒煙(他當時一天要抽兩包中南海),一年之內不能承受任何工作上的壓力。
當畫家們來到紐約或倫敦這樣的藝術中心的時候,他們通??梢哉业接匈Y歷的畫廊,讓其充當經紀人代理自己作品的出售并幫助自己進行職業謀劃。20世紀80年代初期張曉剛的事業剛剛起步時,中國還沒有一家私人經營的畫廊。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單打獨斗地經營著自己的職業,應付藝術品經紀人、收藏家的需求,偶爾也受人之托進行藝術創作。(現在給張曉剛做代理的是佩斯畫廊(Pace Gallery)。)
張曉剛1994年的作品《血緣:大家庭一號》去年秋天在香港蘇富比以840萬美元成交。
現在,健康上的顧慮讓他找到理由放慢節奏,重新審視自己的藝術。在他的大約600幅油畫中,三分之一屬于他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開始創作的“血緣”系列作品,激發他靈感的是特殊期間在中國各地普遍流行的愛國式的全家福照。在張曉剛演繹的全家福中,一組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是目光呆滯、不茍言笑的表情──除血緣之外也許沒別的東西把他們綁定在一起。張曉剛和這一系列的作品已經永遠聯系在一起,他偶爾還繼續進行這類創作,盡管這些畫對毛澤東時代的中國的批判甚于目前的政局。但是對這類作品的需求有逐漸減少的跡象:藝術品經紀人說一幅1994年創作的早期“血緣”系列油畫可以賣到800萬美元,但是他最近創作的幾幅售價都只在150萬美元左右。張曉剛說他的壓力部分來自于他試圖找到下一個大創意的努力。
收藏家余德耀已經花了670萬美元購買張曉剛的作品,他說,“買張曉剛的畫就好像把凝固在一幅藝術品中的歷史運動買回了家──他的作品很經典。但是在創作‘血緣’系列作品方面他應該慢下來,因為那些畫與現在的時代不再有那么多相關性了。”
在他暫時脫離創作油畫的間隙里,張曉剛開始轉向一種不同的創作媒介:銅。他現在正在鑄造一組組大型人物青銅雕塑,隨后還要進行手工著色──這是對遠至古埃及近至中國明朝的彩色雕塑的致意。雖然他曾偶爾涉獵過用銅創作,但是之前從來沒有嘗試過這種技法。雕塑的形象就是他通常在“血緣”系列里畫的人物──比如一名戴眼鏡的男生和一名扎小辮的女生。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Urbana-Champaign)的文化歷史學家加里 許(Gary Xu)在看過這些雕塑的黏土模型之后稱這些東西“奇妙無比”。
很少有畫家能比張曉剛更好地代表中國美術的繁榮。
他在特殊年代長大,因創作了給人深刻印象的身著中山裝、頭戴舊軍帽的全家福畫像而成名。張曉剛是一個精英畫家群體中的一員──這個群體還包括方力鈞、曾梵志、楊少斌和岳敏君在內。中國的政界領導層曾經無人過問他們,但是現在他們卻被作為文化成功的范例而得到褒獎。在上世紀80年代末蘇聯現實主義還占主導地位的時期,他們開始嘗試現代主義、表現主義和波普(Pop)風格的繪畫。最后,他們大力促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討論,話題是新時代中國藝術應該如何定位。隨著中國經濟的迅猛發展,這些畫家的要價和聲譽也跟著高歌猛進。電影導演張揚說,如今,這些畫家“在中國的知名度超過了大多數電影明星。”
張曉剛的朋友們說,他對自己的名人身份一直都感到不太自在。他不穿名牌服裝,喜歡牛仔服和匡威(Converse)帆布運動鞋。據他本人所言,他多年前開始過度飲酒的原因是喝酒可以讓他擺脫口腆的天性。
5月,張曉剛坐在可以俯瞰香港會展中心(Hong Kong Convention and Exhibition Centre)的一家酒店里,會展中心此時已是香港當代藝術的重要展會──香港藝博會(Art HK)──的展覽場館。他俯視著人群說,“你得施展想象力才能想象得出以前是什么樣子。”
凡是到訪張曉剛北京工作室的人都可能會注意到他的“點子板”,這塊面大小的板子上全是他為獲取靈感而釘在上面的東西──從他敬仰的藝術家的照片(比如弗蘭茲 卡夫卡(Franz Kafka),歌手西尼德奧康娜(Sinead O'Connor))到電影票存根以及他在昆明的第一間一室公寓的照片,1958年他出生于位于中國西南云南省的昆明。
張曉剛藝術創作的核心主題是記憶──我們選擇回首、忘卻或者扭曲的東西。1966年,毛澤東發動了文化大革命,一場長達10年時間旨在消滅所有舊有及外來事物的運動。此時張曉剛八歲,和家人一起生活在中國西南的成都。學校都停課了,他的父母被送到不同的干校去接受“再教育”,留下他和他的三個弟弟,他們的生活基本上只能自己來料理。他們的母親(后來被診斷出患有精神分裂癥)給他們留下了鉛筆和一大捆紙,讓他們在感到無聊或想要出去游蕩的時候就在紙上涂鴉。
最終,張曉剛和一位曾經當過美術老師的人交上了朋友,這位老師教了他水彩畫的基本功。17歲那年,當政府分配他到一個山區再教育農場去種土豆和小麥時,他帶上了紙和筆。兩年期滿的時候,一名地方黨政官員把他從地里抽調出來負責革命標語的繪制。他說,“藝術幫助我擺脫了痛苦的境遇。”
1994年,張曉剛在他的重慶工作室。
當中國的大學1977年恢復招生的時候,張曉剛是全省僅有的兩名被位于重慶的四川美術學院(Sichuan Fine Arts Institute)錄取的學生之一,他比其他20名同班同學年輕10歲。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西方藝術的影像──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保羅 高更(Paul Gauguin)、現代抽象主義畫家──還有蘇聯現實主義畫家。他說,“那感覺就像從地獄走進了天堂。”
然而,畢業后,他有10年時間是在小心翼翼的生活和創作中度過的。他在成都與一名性格外向的女人結了婚,她喜歡搖滾樂,后來開了間酒吧。白天,他在自己的母校教美術,晚上則飲酒貪杯。他母親的精神病惡化了。26歲的時候,他得了胃出血,住了兩個月的醫院。
紐約中國中心(China Center)的藝術總監翁菱1986年在重慶與張曉剛會面。她說,他是“一名激憤的藝術家,寫了很多詩,畫的畫就像一曲曲悲歌。”冷林當時是一名學習藝術史的學生,后來成了張曉剛在佩斯畫廊的經紀人。他也曾參觀過張曉剛在那一時期畫作的展覽,他說張曉剛那時主要畫的是身著托加式長袍的人物,四周是異教、基督教及佛教信仰的標志符號。冷林說,“他在與歐洲較勁。”
1989年,張曉剛畫了一位坐在希臘神話中的遺忘之河“忘川”(Lethe)河岸的紅色女人。幾個月后,他目睹了天安門廣場的學生抗議運動。就在那時,他決定放棄他一直探求的西方主題,去尋覓一條可以捕捉中國集體身份特征的途徑。
他在一個空餅干盒里找到了他要的東西。1992年,在結束他的首次歐洲之旅以后,張曉剛去看望父母。他留意到母親把一批黑白家庭照片裝進了一個吃剩的餅干盒子里。他在翻看這些照片時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見過自己嬰幼兒時期以及父母更有朝氣的年輕時代的照片。此時的他剛剛當上父親,而他卻感覺與照片上不太熟悉的面孔之間關系更加密切,后來證明正是這件事讓他產生了頓悟:之后的中國也是一個不睦的大家庭。
在全世界對中國藝術品的需求高漲之時,中國在世畫家中身價最高的張曉剛卻在和自己脆弱的健康狀況作斗爭。但同時,他又開始了新的藝術探求。他開始從朋友、甚至小販那里收集家庭合照,一張一兩塊錢。一些共同特征開始浮出水面:這些家庭人物鮮有笑容,他們單調的表情和工人式的裝扮與他所研究過的西方數個世紀強調感官刺激的肖像畫相去甚遠。如果說有什么感官刺激的話,他們的禁欲主義表情能喚起人們對描寫明代將士的畫卷的回憶。隨后他開始了一系列的大家庭繪畫創作。由于張曉剛的一個弟弟患有眼疾,他畫中的男孩經常都是斗雞眼。他也開始在他畫作上的人物之間畫上紅線,他將自己的這些畫作命名為“血緣”(Bloodlines)。
1994年,他將幾幅畫送交給香港的藝術品經紀人張頌仁,張頌仁在回信中寫道,“這些畫是你給我的作品中最優秀的,再接再厲。”
瑞士收藏家希克也是在這段時間到成都拜訪了張曉剛。他立刻定制了一幅打算掛在餐廳的“血緣”作品。希克說他意識到這一系列的畫作會大獲成功,因為每次他舉辦宴會,無論東方還是西方的客人都被這幅畫吸引,對其著迷。??苏f,“在創作那些作品之后,他已登上成功之巔。突然之間,他成了代表中國的新面孔。”
1995年,張曉剛受邀參加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Venice Biennale),展出他的“血緣”系列作品。第二年秋天,中貿圣佳拍賣公司(Sungari Auctions)在中國大陸組織了首次當代中國藝術品拍賣會,張曉剛的一幅“血緣”作品被用作拍賣目錄的封面,這幅畫以幾百美元的價格賣給了一個藝術品經紀人,后來又被比利時收藏家、食品業大佬蓋伊尤倫斯(Guy Ullens)收購。
張曉剛一直堅持創作這一主題的作品,但是到了1999年的時候,他開始擔心自己只是在重復自我。他的個人生活也在走下坡路:他離了婚,收拾起行囊,帶著3,000美元的現金到了北京,一間空空蕩蕩的公寓,地板上扔了一張床墊就算是他的家了。他又開始酗酒,這一年他41歲。
不過,他的作品銷量卻在上升。紐約藝術品經紀人麥克斯 普羅特斯(Max Protetch)展出了他的新畫作──主要是對人們的困頓面龐所作的肖像特寫──而且一售而空。2001年,張曉剛在世界各地14家畫廊和博物館舉辦了個人畫展。為滿足需求,他開始從事新系列的創作,探尋有關失憶與記憶的主題。但是那一年他還是畫了大約10幅“血緣”作品,“以饗藝術品經紀人”。
張曉剛心臟問題的最初征兆出現在2003年,當時他去看望了父母回來,頭暈了一個星期。最初,他以為是昆明海拔太高所致,可是等到醫生給他量了血壓,結果是180/140。他開始吃藥治療。
他在最近一次通過翻譯進行的采訪中說,“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臺機器,被迫工作。我感覺自己的事自己做不了主。”2000年到2005年之間,他的工作室搬了五次家,部分目的是為了接待更多的訪客。越來越關注中國經濟發展的西方收藏家也在發掘中國的當代藝術品,一天八個代表團進出他的家門對他來說不是什么稀罕事。有的人帶給他名貴的酒或邀請他去度假以討其歡心,還有幾個人潸然淚下,說他們被他的作品深深打動了。他開始考慮是否要找一家固定的畫廊來處理作品銷售方面的問題。
很快,除西方收藏家外,中國富裕的新生代實業家和企業家接踵而來──這進一步證實了,推高了各種當代藝術品價格的全球財富的急劇增長也已經蔓延至中國。
2006年3月,蘇富比拍賣行在紐約首次舉辦了亞洲當代藝術品拍賣會。張曉剛畫的一幅年輕男子的肖像,《血緣系列:同志120號》(Bloodline Series: Comrade No. 120),售價接近100萬美元,幾乎是其預估值的三倍。同年秋天在倫敦,英國收藏家查爾斯薩奇(Charles Saatchi)以創紀錄的150萬美元的高價購買了一幅1995年的“血緣”作品。五年后薩奇以720萬美元的價格賣出了這幅作品,差不多是他投資額的四倍。到了2008年,張曉剛決定要更多地把握自己的人生。他再婚了,并同佩斯威登斯坦畫廊(PaceWildenstein,即現在的佩斯畫廊)簽了約,這家畫廊是率先在北京開設分支機構的紐約畫廊之一。對于首次在佩斯舉辦的個人畫展,張曉剛決定一幅“血緣”作品都不展出,而是試圖將經過修正和扭曲的記憶形象化,尤其是那些痛苦的記憶。展出的畫作上包含有燈泡、床、筆等靜物元素。據佩斯畫廊透露,這些作品大多數每件售價在50萬美元左右。
那一年張曉剛的步伐沒有放緩,一直到年末,隨著雷曼兄弟(Lehman Brothers)的破產,藝術品市場因受全球經濟動蕩的影響開始變得蕭條起來。根據拍賣數據庫Artnet的數據,2009年,只有16幅張曉剛作品提交拍賣,而前一年提交拍賣的作品多達64幅。那一年,他的作品的最高拍賣價為250萬美元,是由一名亞洲而非西方的收藏家出的價。藝術品市場也在那一年經歷了同樣的整體轉變,亞洲各地藝術品銷售活躍起來的時候,紐約的買家卻出手格外謹慎。中國古玩和卷軸畫的價格上升得尤其快,一尊清代花瓶2010年的售價達到了創紀錄的8,600萬美元,齊白石一幅描繪雄鷹的中國畫2011年售價達到了6,500萬美元。
2010年春天,張曉剛的母親在睡夢中溘然長逝。張曉剛說他再度開始無度飲酒。同年11月,他第一次心臟病發作,三天后他做完手術回家,急著完成下一個月擬在北京今日美術館(Today Art Museum)展出的八幅油畫。他沒有得到充分休息,很快又滿負荷工作起來。他意在讓三家畫廊掛上他的作品,但是最終只有兩幅畫派上了用場。那段時間至少有一件大型創作──空中角度描繪躺在不同床上的四個男孩的畫像──依然放在他的工作室里尚未完成。
2011年5月22日,張曉剛的胸口又開始出現憋悶,三天后,他被緊急送往醫院。醫生堅持要他暫停工作。
張曉剛打算把空閑的一年時間用來讀書。他最先讀的是大部頭的關于中國藝術史的書。(他已經讀到了宋朝部分。)他說他已經戒了煙,很少喝酒,每天早上要在住家附近走上好幾里路。
他違反醫生的叮囑已經有好幾次了,為香港藝博會上的佩斯畫廊展廳創作了另一幅“血緣”作品,還為其在瑞士巴塞爾藝術博覽會(Art Basel)上的展廳創作了一幅肖像畫。他也開始籌劃創作一系列家長-孩子的肖像畫,在這些作品中觀眾感受到的是小孩子的視角,家長顯得高大突出。
但是他把大部分創作精力都放在了全新的青銅雕塑上。五年前他就開始嘗試這種新的藝術形式,現在仍然覺得它很有挑戰性──他的工作室里到處是扔棄的青銅。去年,他雇傭了兩名青年雕塑家來幫助他制作了10個人物模型,包括一個四英尺高的少年水手半身像和一個放大了尺寸的嬰兒像。幾周前,他將這些雕塑的石膏模型送到了紐約州北部的一個鑄造廠。今年冬天,他要前往美國,創作幾件佩斯畫廊明年春天會向公眾展示的作品。他說,“也許我的人生新旅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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