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得,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家住在龍門路桃源路(今時代廣場)上,弄堂口有一個專供小孩閱讀的連環畫(俗稱小人書)攤頭,才五六歲的我,每天向父母要兩分錢,就坐到書攤的小板凳上,一本接一本地翻閱小人書,從下午連著看到夜幕降臨,畫面模糊不清,也不肯罷手,直到母親走來弄口,拉我回家吃晚飯時,才依依不舍離開小書攤。日復一日,小人書幾乎成了我兒時唯一的樂趣。這樣的情景,多少年過去了,還清晰地留在記憶里,甚至一輩子都無法從腦海中抹去。
有人說,我們這代人,是伴著連環畫長大的。真是一點沒錯。
不久,“文革”驟起,風云突變。一切課外文學讀物,包括眾多的連環畫,統統被列為“四舊”而掃除之,圖書園地一片荒蕪,到處都是“紅寶書”如紅海洋泛濫。一直到七十年代初的“文革”后期,連環畫才在周總理的關心下,開始萌生一點生機。“文革”結束后,尤其是八十年代初,隨著文藝春天的來臨,連環畫園地重現百花齊放的繁榮景象。
但是,人們萬萬沒有意料到的是,繁榮僅僅“曇花一現”,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連環畫的創作與出版一蹶不振、持續低迷。主觀原因是連環畫家青黃不接,創作乏力,客觀上是社會文化的開放性與多元化,使傳統的連環畫對廣大讀者,尤其是青少年失去了昔日磁鐵般的吸引力。
更使人們始料不及的是,時光轉到九十年代,隨著我國收藏熱的蓬勃興起,連環畫被稱為“連藏”而異軍突起,成為一種獨立的收藏門類。有人粗略估計,全國號稱“連友”的連環畫收藏愛好大軍不下百萬。而最早沖入這一收藏圈的,則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這是典型的“懷舊情結”。
有龐大的收藏群體,必然就有彼此買進賣出的交易行為。從個人間的私下買賣,到此起彼伏的各地連環畫集中展銷會,從網絡交易,到現場拍賣,一波未平一波起,大大助推著連環畫收藏熱不斷升溫。有人看到了這股收藏熱中蘊藏著巨大的經濟利益,不惜擲下重金,“吃”進品相好的經典老版連環畫。僅僅經過二十余年時間,連環畫就從因喜歡而收藏,從收藏到投資,實現了三級“撐桿跳”。現在,更多人是收藏投資兩相宜,玩得十分滋潤。
連環畫版本中哪些更適合收藏與投資,如按時間段來劃分,大致可分為四個時期,即1949年前的民國版連環畫、五十年代初至六十年代中期、“文革”時期、改革開放時代。這四個時期雖各有千秋,各有可圈可點之處,但相比較而言,建國后五六十年代的連環畫,已逐漸成為市場追捧的熱點。
雖然從年份的角度看,民國年間的連環畫因年久時長,存世量已極為稀少,其珍貴程度已形同古玩文物,一般交易市場鮮見蹤影,也難得在拍賣壇上亮相。偶露尊容,價位就會一路飆升,令人望而卻步。連環畫作為一種大眾化的收藏項目,出現動輒上萬元的拍價,蓋因其量少價高之“曲高和寡”的漲勢,就難以博得普通收藏者的持續青睞。
“文革”是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雖然出版的連環畫數量不能算少,但多為樣板戲、階級斗爭題材,政治烙印極其鮮明,缺少連環畫本身所獨有的知識性、娛樂性等屬性,這就難以受到愛好者的普遍關注。當然,也有人專門收藏“文革”專題連環畫,以留下一段特殊歷史的印痕。
改革開放后的連環畫,雖然一度因為十年動亂造成精神食糧的饑荒,民眾對連環畫的熱情空前高漲,促使連環畫的發行與閱讀形成新的高潮。然而終因時代的嬗變,快節奏的社會生活,連環畫很快成為“強弩之末”,終因回天無力而式微。并且由于距現在時隔不長,對收藏而言,舊與新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層次概念,也具有截然不同的市場效應。除了少數名家精心之作,一般就少人問津了。
那么,能夠始終受到“連友”追捧,成為收藏、拍賣熱點的,就數建國后五十年代初至六十年代中期的連環畫了。這一時期的連環畫不僅種類繁多,而且名家名作精品紛呈,是值得收藏且具升值潛力的投資品種。
為什么建國后涌現出的眾多連環畫好作品,會成為廣大“連友”熱衷的收藏投資品?我想,不外乎以下幾個方面的因素。
首先,黨和政府的高度重視,大力普及。建國初的1949年12月,毛澤東主席在一次與文化部副部長周揚的談話中講到:連環畫不僅小孩看,大人也喜歡看,文盲看,有知識的人也看,你們是不是搞一個出版社,搞一批新連環畫,把神怪呀,武俠啦,迷信啦,那些舊的東西去掉(載《蔡若虹文集》,676頁)。不久,我國成立了第一家專門出版連環畫的出版社“大眾圖畫出版社”。接著,在連環畫發源地上海成立了主要出版連環畫、年畫的新美術出版社。遼寧、天津、河北等各地美術出版社,都將出版連環畫作為一項頭等大事來落實,相繼建立了專門的編輯部門及專業畫家隊伍。
我曾閱讀到兩篇建國初最早談論連環畫的文章,印象頗深。一篇是時任文化部藝術局美術處長的蔡若虹先生所寫,題目為《關于連環畫的改造問題》,發表在1950年2月《人民美術》雜志的創刊號上。另一篇是上海畫家邵克萍先生所寫,題目為《談談改造連環圖畫》,刊登在上海美協主辦的《上海美術》報1950年5月1日第二期第三版上。兩篇文章異曲同工,呼吁改造舊連環畫,創作出版新連環畫。當年,邵克萍擔任華東文化部藝術處美術室組長,連環畫是他主管的工作之一。由于在舊社會,連環畫多以古典、歷史題材為主,不少是三皇五帝、才子佳人、俠客豪杰、妖魔鬼怪內容,與新中國的要求格格不入。邵克萍便在文中寫道,為了讓讀者“從被造成的愚昧幻境中解放出來,給以新鮮的養料,讓他們看見生活的真實和方向,那改造連環畫不能不成為我們美術工作者當前最主要的任務”。
邵老生前曾多次跟我談及當年的連環畫情況,說上海一解放,文化部門十分重視連環畫,很快成立了“上海連環畫工作者聯誼會”,出版了像邵宇的《土地》、趙宏本的《血淚仇》等許多連環畫佳作。各級文化出版部門不因“小人書”之小而輕視其為“小兒科”,連環畫做出了大市面、大影響。由于蔡若虹、邵克萍等美術領域具體主事者的身體力行,積極倡導,推動了我國連環畫的改造、創作和出版事業的興旺發展。
其次,連環畫家群賢畢至燦若星河。老畫家老當益壯,如連環畫泰斗級人物趙宏本,1915年生于上海,十五歲開始畫連環畫,一生創作了三百余部作品,他與另一位老畫家錢笑呆合作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成為不朽的精品之作。劉繼卣繪畫、張再學(即蔡若虹)編文的《雞毛信》,在建國初期為連環畫突破概念化、塑造典型人物等方面,起到了示范作用。畫家接著又創作了《東郭先生》等一系列優秀作品。被譽為“南顧北劉(劉繼卣)”的上海連環畫家顧炳鑫,在創作出《藍壁毯》后,又以素描繪法創作了《渡江偵察記》。遼寧魯迅美術學院組織師生開展連環畫的教學實踐活動,其中王緒陽、賁慶余等創作了《童工》《我要讀書》。賀友直在完成《楊根思》等作品后,創作出風格一新的長篇連環畫《山鄉巨變》(四冊),表現了中國農村大變革中的農民命運。華三川用鋼筆復線的畫法,創作了《親人》《交通站的故事》《王孝和》等。丁斌曾、韓和平繪畫的《鐵道游擊隊》(十冊),1955年出版第一本,先后再版印刷二十多次,總計印數達三千六百五十二萬冊,是我國再版次數最多、印數最高的現實題材連環畫。王叔暉的工筆重彩畫《西廂記》,以富有民族傳統的精致筆法,為工筆連環畫開創了新的天地。程十發的《孔乙己》、費聲福的《風暴》等,都是這一時期家喻戶曉的連環畫佳作。
不能不提的是,當時還出版了根據古典名著編繪的長篇連環畫,如六十冊一套的《三國演義》,二十六冊一套的《水滸》等。為創作這些作品,集中了我國幾十位一流畫家,畫幅卷帙浩瀚,極大地豐富了我國五彩繽紛的連環畫長廊。
再次,連環畫文學腳本的精心編寫功不可沒。連環畫的形式是圖文并茂,相得益彰。文字作為連環畫的重要一環,約占版面四分之一。當年改造連環畫的一個重點,就是提高其文學腳本的應有地位。因為文學腳本決定著一部作品的主題思想和內容情節,為繪畫者提供構圖的基礎。因此,連環畫出版單位都設立了文學腳本編輯室,人民美術出版社還曾設立過腳本研究組,由著名作家孟超負責。不少資深編輯、作家擔任腳本的編寫工作。蔡若虹因其文字功底扎實,以筆名張再學,先后編寫了《白毛女》《王秀鸞》等文學腳本。著名四川老作家林如稷將自己的電影劇本改編成連環畫《西山義旗》。
我想到老作家梅娘,知道她喜歡連環畫,幾年前寄贈一冊拙著《連環畫鑒賞與收藏》,卻引出老人的一番感慨,回信說:“五十年代,我曾寫過一些連環畫文學腳本,留下了我生命中的一段印記。”那時,梅娘在電影制片廠任編輯,家中一對兒女不幸雙雙住院,沉重的醫療負擔壓在梅娘身上。正巧人民美術出版社的編輯邀她撰寫連環畫的文學腳本。于是,她就一部接著一部編寫,每年都要寫上三四部。那部受讀者喜愛的連環畫《格蘭特船長的女兒》,是她“很下了一番功夫”,才完成的上中下三集文學腳本。當這套連環畫將出版時,梅娘被錯劃成右派,出版社只得將文字編寫者的署名改為“落霞”。她編寫的《愛美麗雅》,也是一部影響頗大的連環畫作品。這兩部作品在八十年代又再版重印,印數高達八十萬冊和四十萬冊。她為魯迅翻譯的小說《表》編寫文學腳本,據說還差點得了獎,因為編寫者是右派而被取消了評獎資格。不過,當年這些連環畫文學腳本的編寫出版,一度在經濟上解了梅娘的燃眉之急,稿費填補了兩個孩子龐大的醫藥開支。至今九十高齡的梅娘仍認為:“連環畫尤其是文學腳本的編寫,得有深入淺出、突出原作精髓的真功夫。”
去年在京城公干,抽空去姜維樸前輩家拜望,聽他談得最多的,是解放初期到六十年代的連環畫。他說,原先他在《華東畫報》任記者,伴隨著解放上海的隆隆炮聲,畫報社從山東南下進入上海城。不久,為支援創刊不久的《人民畫報》,《華東畫報》社的不少同志調京,而姜維樸卻得到《人民畫報》當時的主管單位人民美術出版社的一紙公函,說出版社正籌建連環畫編輯室,任命他擔任主持工作的第一副主任(主任暫缺,不久他被提為主任)。從此,姜維樸的人生與連環畫結下不解之緣。從組建中國第一個連環畫編輯室,到創辦中國第一家連環畫研究會,從主編《連環畫論叢》,到創立中國連環畫出版社,從主持歷屆全國連環畫評獎,到協調開展各種連環畫的重要活動,雖不是連環畫家的姜維樸,卻是中國連環畫事業的組織者與推動者,見證了新中國連環畫的發展歷程。談起五十年代的連環畫,他是如數家珍,興奮異常:“那真是迎來了連環畫發展的黃金時期,僅從1951年到1956年的五年中,全國累計出版連環畫達一萬多種,累計印數超過二億六啊。連環畫壇真是名家輩出,俊彥濟濟。”基于連環畫事業呈現欣欣向榮的局面,1963年,由文化部和中國美協聯合舉辦了首屆全國連環畫評獎活動,以上海連環畫家賀友直畫的《山鄉巨變》打頭,共有六部連環畫獲得繪畫一等獎,依次是劉繼卣畫的《窮棒子扭轉乾坤》,王叔暉畫的《西廂記》,王緒陽、賁慶余畫的《我要讀書》,丁斌曾、韓和平畫的《鐵道游擊隊》,趙宏本、錢笑呆畫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還有顧炳鑫、華三川、劉旦宅、程十發等人畫的十二部作品獲繪畫二等獎,三十五部作品獲繪畫三等獎,還評出文學腳本一、二、三等獎共二十七部。這次評獎,其實是對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期我國連環畫成就的一次大檢閱。到了九十年代,連環畫收藏熱初潮涌動,這首屆全國連環畫獲獎目錄,成了愛好者的“收藏指南”,競相按圖索驥,尋覓獵取。
是啊,當初印量巨大的連環畫,一種印幾十萬冊,甚至百萬冊的,不在少數。但光陰漫漫,經過四五十年時間的銷蝕,又經過“文革”風卷殘云般的摧殘,至今存量已十分有限,要找一冊品相好一點的名家作品,著實不太容易。
當年平民百姓都買得起連環畫,少則幾分,一角幾分,稍厚的也只兩三角。到九十年代初始有連環畫交易市場的出現,其價格便一路飛揚。如果說,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我國物價的漲幅平均為三十倍的話,那么,連環畫名作的漲幅起碼超過一百倍以上。以六十年代初期出版的一套《山鄉巨變》(四冊)為例,當年的總定價是九角四分。到了九十年代在武漢被拍出四千九百元,足足漲了五百余倍。1959年出版的一套《水滸》(二十六冊)連環畫,總定價不過六七元,到九十年代末的拍賣會上,以一萬九千五百元拍出,漲了三百多倍。1959年程十發繪畫、圣野編文的十二開連環畫《歡迎毛主席》,精裝本定價為一元,在今年初上海第四屆連環畫拍賣中,以一萬二千元成交。
時下,不但1966年前的老版連環畫精品成為市場熱點,連環畫的名家簽名本、連環畫原稿都成了拍出天價的市場“寵兒”。程十發四十幅《召樹屯和喃諾娜》連環畫原稿,最終以一千一百萬元拍賣成交。現在與八九十年代不同的是,連環畫市場中除了收藏愛好者外,不少是看中了這個市場無限商機的投資客,一些人還專職經營連環畫,買進賣出僅僅為了升值盈利。本來只是一種大眾的讀物,卻涌入了與古籍、書畫、瓷器那樣的藝術品投資的競價跑道,這與連環畫的本義相去甚遠矣。對于這樣的連環畫現狀,不少長期從事連環畫創作的老畫家頗感困惑,連呼“看不懂”。年已九旬的賀友直老畫家,對此痛心疾首,對筆者說:“不想講連環畫,講起來就讓人傷心。”
小小連環畫,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被一只無形的手左右著,隨波逐流。是焉非焉?這個問題只能讓時間老人來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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