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千里造”款螺鈿嵌山蔭逐獵圖圓盒 直徑11.5厘米 原為紐約古玩商萊利所藏,后歸芝加哥藏家。美國芝加哥萊斯利·赫因德曼拍賣行2011年秋季亞洲藝術品拍賣會拍品。
2011年秋季,美國芝加哥萊斯利·赫因德曼(Leslie hindman)拍賣行秋季亞洲藝術品拍賣會上,出現一批來源顯赫、質量真精的中國古代奩器盒具,均來自美國芝加哥的一名藏家。此君應是憐香惜玉之人,費數十年之功,集品44枚,所藏之物年代跨越漢、唐、宋、元、明、清,質料則金、銀、銅、瓷、漆俱全,卻均是閨閣香脂粉盒。其中有一枚精美且具款識者,為晚明清初螺鈿加金銀片嵌山蔭逐獵圖圓漆盒。此盒初見于紐約佳士得2000年秋季中國瓷器工藝品拍場,為紐約著名古玩商萊利( J.J.Lally )所得,后歸此芝加哥藏家。其盒底款識為篆章“姜千里造”款。
千里以金銀片加螺鈿嵌漆名于世,其生前身后,技藝影響所及遠至日本、琉球(古國名,在今中國臺灣地區和日本之間)、朝鮮,仿摹者遍天下。而仿品中頗不乏佳制,與千里手制真器極易混淆。欲甄別真器與仿品,則千里款識不得不辨,而欲識得千里款識,則千里姓氏不得不辨。此次芝加哥拍賣此件圓盆,又將千里姓氏的爭議再次擺在人們面前。
緣起
晚明清初之際,工藝名家如星辰燦爛,以登峰造極之技各擅勝場,流芳后世。“千里”所治螺甸嵌漆器即獨樹一幟。藝匠名“千里”,對其姓氏,舊存兩說:一曰姜,一曰江。檢現存史料,姜姓之說實早于江姓之說,惜乎今日僅見之于舊籍錄述,缺乏實據支持。反觀江姓之說,其出雖晚,卻有明署江姓款識之實物傳世,故今之海內外中國文物學界多依江姓之說。
文獻
漁洋山人王士禎《池北偶談》有語:“近日一技之長,如雕竹則濮仲謙,螺甸則姜千里,嘉興銅爐則張鳴歧,宜興泥壺則時大彬,浮梁流霞盞則昊十九(號壺隱道人),江寧扇則伊莘野、仰侍川,裝潢書畫則莊希叔,皆知名海內。時陶南村所記朱碧山制銀器之類,所謂雖小道,必有可觀者歟。”王士禎,明崇禎至清康熙年間人,與千里同時,亦是姜姓一說之初記者,其《池北偶談》亦為史料中最早提及千里螺鈿嵌藝術的文字。
乾隆時朱琰《陶說》云:“于是乎……近代一技之工,如陸子剛治玉……姜千里螺甸……”亦是沿循王士禎之說。民初鄧之誠《骨董瑣記》有關千里之“一技之長”條,亦引自王士禎。
晚清民國時上海古董收藏家許漢卿有金銀螺甸嵌漆壺式硯滴一枚,現于紐約佳士得2011年秋季“澄懷味象—許漢卿珍藏”專場。此壺并無底款,舊配絲盒上許氏墨筆親題曰“明姜千里造鈿金硯滴,淳齋珍藏秘玩”,許氏是持“姜”姓一說的最晚近者。
乾隆時人阮葵生《茶余客話》中記:“昔人治一業,攻一器,足以傳世行遠而不朽,較之抱兔園一冊,飽食終日,老死牗下,淹沒而無聞者,不可同年語矣。如陸子剛治玉,鮑天成治犀,朱魯山治銀,濮仲謙治竹,又嘉興王二漆竹,蘇州姜華雨莓箓竹,趙良璧、黃元吉、歸懋德治錫,李昭(一作荷葉李)、馬勛治扇,周柱治鑲嵌,呂愛山治金,王小溪治瑪腦,蔣抱云、王吉治銅,雷文、張越治琴,范昌白治三弦子,楊茂、張成治漆器,江千里治嵌漆……皆名聞朝野,信今后傳無疑也。”此乃錄千里之姓為“江”之始者。
稍后成書的劉鑾《五石瓠》有“濮仲謙江千里”條:“江千里鈿漆酒器、方圓小盒、筆筒、鞋杯,花紋工細如發并督童年人學之,前古未有之精也,豈滇制所敢望。”
嘉慶十五年(1810年)重修本《揚州府志》卷七十二載:“康熙初,維揚有士人查二瞻,工平遠山水及米家畫,人得寸紙尺縑為重。又有江秋水,以螺鈿器皿最為精工細巧,席間無不用之。時有一聯云:杯盤處處江秋水,卷軸家家查二瞻。”府志所記此條,轉引自《田居雜記》(作者不詳)。而后世所傳江千里一字秋水,即源自此聯。
當代文物鑒賞家王世襄《髹飾錄解說》“螺鈿加金銀片”一條亦言:“江千里,明末人,以制薄螺鈿器著名。阮葵生《茶余客話》稱其‘名聞朝野,信今傳后無疑’。王士禎《池北偶談》、朱琰《陶說》均作姜千里,誤。王、朱都是北方人,北音‘江’‘姜’難辨,故誤‘江’作‘姜’。”
又有近世王敦化之《王敦化稿》,其說饾饤(dòu dìng,指因襲)葵生及《揚州府志》之說,并無新出。
由上可知,姜、江兩說各有其史上淵源,姜姓之說早,而江姓之說晚。王世襄《髹飾錄解說》中相關論述,欲為此300年來歧議下一結論。
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編著《東亞漆器》一書,其參考書目索引中雖列有《髹飾錄解說》,然論及千里時卻稱:“對Jiang千里 之生平及年代,至今仍知之甚少,甚至對其姓氏仍有不確定處。署款通常只是其名‘千里’,而卻有幾個與其相關之姓氏,讀音均為Jiang。”此處盡管將江、姜兩姓誤為幾個,卻足見晚出的“千里江姓”這一結論,尚未被海內外中國文物學界一致接受。
實物
檢視海內外公私所藏千里式螺鈿嵌漆器,大多為無款、署花葉款或簡署“千里”款之器。而目前所知署款確具姓氏者,僅存三器。

“江千里式”款螺鈿嵌云龍紋長方盒 長13厘米 寬9.7厘米 高6.8厘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螺鈿加金銀片嵌云龍紋長方形黑漆盒一具,蓋里嵌篆書“江千里式”款。

“江千里式”款螺鈿嵌云龍紋長方盒之銘文
此器為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一級文物,雖未必是清宮舊藏,但海內著述圖錄迭相傳引,因之屬聞名于世之重器,至今仍被中國文物界視為千里真品之標準器物。今人所以信千里之姓為江,《茶余客話》等記敘之外,多據此器之款。
英倫著名中國文物學者莫士(Hugh Moss)也藏有一枚螺鈿加金銀片嵌《西廂記》的故事圖小漆盤,底嵌螺鈿“江千里制”篆章款(圖3)。

“江千里制”款螺鈿嵌漆《西廂記》故事圓盤 直徑12厘米
款署姜姓之器,唯前述萊利舊藏螺鈿加金銀片嵌山蔭逐獵圖圓漆盒,盒底以純金嵌“姜千里造”篆章款。

“姜千里造”款
考辨
王士禎等曰“姜”,阮葵生等曰“江”,然均未言及所據為何;或謂二人所據僅本自目擊實物。名匠之作,有一真品便有萬千仿品,此古往今來中國工藝史之常情。夫藝匠治器,早年孜孜以攻、勵精圖治于默默無聞之中,其時世之所見,定是署其真款之手制真品,尚無追慕者也。待聲名鵲起,知名海內,仿者遂蜂擁而來。藝匠雖辛勤勞作,然只人兩手,一生成器必定有限,豈敵千人萬手之仿,故終至仿品不絕,否則何以有“家家杯盤”之盛。而真品處其中,如滄海一粟,淹沒難辨矣。再說上文所言王士禎,生于明崇禎十年,卒于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其與千里之生活年代稍有交錯疊落,但大致屬同代之人,其文中“近日一技之長”之語,已言之甚明。其《池北偶談》刊行于康熙三十年,由此上溯,正是千里嵌漆興起乃至名動天下之間。當其時,音訊仍在,脈絡猶存,仿品尚少,故得見千里真款真品進而知其姓氏或輾轉得其實況之機會,當大大多于晚生之阮葵生。阮葵生生于雍正五年(1727年),其《茶余客話》則刊于乾隆三十六年,其時仿品已大行天下。
嘉慶十五年重修本《揚州府志》所記江秋水事及對聯,本轉引自無名氏《田居雜記》。此條未見載于此前之康熙諸刊本及雍正十一年刊本,故無名氏《田居雜記》之刊刻年代似不應早于雍正十一年。品此聯意味,不過言當時仿江秋水、查二瞻者之眾多以及追風附雅之風氣而已,故其以“江”為姓難以引作實據。與千里同時及稍后之螺鈿名匠,非止千里一人,如吳伯祥、吳岳禎等。或疑此江秋水乃另一制漆藝匠,與千里并非一人。而后人既信千里之姓為“江”,再依古人字號乃意釋其名之習慣,衍想江秋水乃千里之字,也說得通。
又王世襄先生有王士禎與朱琰因北人北音誤記姓氏之判斷。王士禎籍山東新城,是為北人,朱琰卻是浙江海鹽人,乃地道南人。北音之“江”“姜”,自是異字而同音。然查南音之中,“姜”之讀音均與北音同,讀jiāng;而“江”之讀音,蘇州、嘉興讀gāng,揚州則讀jiàng或 jiǎng。由是推之,若南音言“姜”,北人應或誤記為“江”;若南音言“江”,北人或誤記為“剛”“匠”或“蔣”。故聽音辨字,士禎可能誤“姜”為“江”,而誤“江”作“姜”之事似不大可能發生。
今眼看去,傳世之千里式螺鈿漆器中無款、署花葉款或簡署“千里”款之杯盤盒碗一類,僅其工細而言,均具相當水平,然經比較實物,仍與上述確署千里姓氏款識三器之工藝高超,有雞鶴之比,存霄壤之別,故當概視為仿品。千里真器,應從此三器中出。
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螺鈿加金銀片嵌云龍紋黑漆長方盒,據《中國美術全集·工藝美術編8·漆器》:“此盒為圓角長方形,平底無足,通身髹黑漆,嵌薄螺鈿片紋。蓋面題‘長庚堂’,‘式如金,式如玉,君子干干,慎守吾櫝,不告而孚,不嚴而肅,及其相視,若合符竹’,款署‘西白銘’,鈐‘星賁’方章。四壁通飾云龍紋,四龍環繞其上。蓋里嵌篆書‘江千里式’款。”王世襄雖以為千里之姓為江,且定此器為千里手制,卻亦覺察出此款蹊蹺。其于《中國古代漆工藝》一文中寫道:“或謂既為江制,何以稱‘式’?”隨后解釋為:“筆者認為‘式’有示范之意,更足以說明是他的銘心之作。”筆者以為“江千里式”,即言此盒乃取其樣式也,非千里名款。篆章嵌于盒蓋之內,亦非名款通常位置。
此盒之制者,實匿影于銘文之中。其落款曰“西白銘”,再鈐“星賁”方章,當為同一人之名與字號。銘文中“慎守吾櫝”四字,吾,顯然為銘文者西白自謂。櫝,據《說文》,乃匱也。又據《儀禮·聘禮》“賈人西向坐啟櫝取圭垂繅不起而受宰”,注曰:“圭函,故凡緘藏物者皆曰櫝”。故櫝應為匱函匣具之意。將銘文通貫讀之,當是西白制此式如金玉之“江千里式”櫝具,并告誡后之同業從藝者慎守孚肅之語。(此物經作者細考為古時琉球國藝匠漢名西白字星賁者所制。)
再言英倫莫士所藏“江千里制”款螺鈿加金銀片嵌《西廂記》故事圖黑漆盤,當為系列套盤之一。盤芯為“道場邂逅”一折,人物各盡其態,服器工細能微,審是螺鈿嵌高手所制。然就其風貌而論,如張生臉相之甜潤俊美,如鶯鶯亦不復明末清初仕女云綰高髻雍容之態,如邊飾花形之西洋風格,其制作年代,當已入清雍、乾之間。此外,此器款識之字體,豐盈妍秀、流美婉麗,亦絕不似晚明匠師款之古樸雋逸。
最后,我們再仔細審視紐約萊利舊藏之螺鈿加金銀片嵌山蔭逐獵圖黑漆圓盒,此盒天地蓋,子母口,平面,鼓壁,圈足。蓋邊、子母口邊及圈足邊嵌以串菱紋或曲尺紋,以分隔裝飾層面。上、下鼓壁各嵌金菱花錦地開光五,正是屈氏所謂千里風格。開光內以紅、綠、青、黃、藍、紫各色閃彩螺鈿嵌折枝花卉,銀嵌枝莖,金嵌花蕊及蘭草。盒蓋圓面為主圖,嵌山蔭逐獵圖:懸崖嶙峋,竹樹隱見。獵師二,漢家裝束,縱馬狂追,一持金弓銀弦,箭發弓垂,一握三尖銀矛,奮力下刺;前方一狼一豺,亡命竄逸,狼腹中箭仰翻,前腿仍在掙逃,豺小而身捷,赤舌外吐,正驚恐回首。人獸須眉、樹石皴渲、衣紋肌理,皆細致勾出;鞍轡袍飾、護袖腰圍,或金片或鈿絲;馬尾飄風,以螺鈿纖條嵌出,颯颯而有筆意;茵蘚苔茸、葉簇瓣片,閃爍斑斕,俱以碎璀細沙般點嵌而成。
明代黃成《髹飾錄·螺鈿》云:“百般文圖,點、抹、鉤、條,總以精細密致如畫為妙。又分截殼色,隨彩而施綴者,光華可賞。又有片嵌者,界郭理皴皆以劃文。又近有加沙者,沙有粗細。” 比照此器之嵌工殼藝,誠一吻合。
再看器底所署“姜千里造”篆章款,純黃金片嵌就,貴重逾常器。其篆法與晚明匠師款識習慣類同,款文則與元明漆工款識傳承,香火一脈。
尤可注意者,淳齋許漢卿乃前清遺少、金融巨子,精鑒而富藏,題其舊藏螺鈿加金銀片漆硯滴曰“姜千里造”,饒具古風竟至一字不爽,頗疑其曾過目此類“姜千里造”款之實物。
結語
“姜千里造”款螺鈿加金銀片嵌山蔭逐獵圖黑漆圓盒,藝高技絕,款識順洽,存世現知僅此一件,為迄今所見金銀片加螺鈿嵌漆器中之無上精品,在貌似千里真品之傳世諸器中,為最具可能的千里手制真品。其款識,則為王士禎“姜”姓之說提供了實物支持。



皖公網安備 3401040270060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