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然《破壞性的欲望,鎮(zhèn)定劑,遺失的清晰》(2012)電影視頻截幀 圖片來源:藝術家
黃然對于單純表達概念隱喻或闡釋概念的創(chuàng)作沒有興趣,一直以來他都試圖用作品去制造、而非闡釋混亂,去表現(xiàn)、而非化解不確定性,甚至否定建立起有效溝通的可能性, 同樣也包含著他對于諸多問題的排斥及依賴。
日前在長征空間的黃然個展“破壞性的欲望,鎮(zhèn)定劑,遺失的清晰”,展出這位風格獨具的年輕藝術家兩件新作:一部同名電影作品以及一組四件裝置,二者都在其觀賞性中傳遞出令人不安的暗潮涌動。ARTINFO藝訊中國特意就此專訪了黃然,從本次新作出發(fā)、探尋他幾年來的創(chuàng)作思路。
ARTINFO:你似乎一直都在表達一系列相關的概念與意象,只是借由不同角度切入。那么這兩件作品間的關聯(lián)、以及不同的切入點分別是什么?
黃然:要說關聯(lián)的話應該是觀念層面上的,是圖像背后的想法。二者都關乎我對于道德無解坍塌所制造的誘惑和沉迷狀態(tài)所持有的興奮與不安. 這些作品都在嘗試將不安全感安全化,而非消除不安全感。而我不太會去強調一個展覽中不同作品間的外在的關聯(lián)性,那只會讓我覺得作品是不完整的。
從視覺上看,二者之間的差別很大,包括每一個媒材的語言也是不同的,而我對待不同媒材要求的是不同的策略。電影語言中主要是在圖像(image)上,而圖像又涉及到“圖像的含義”(the meaning of image)與“圖像的現(xiàn)實狀態(tài)”(the fact of image)兩方面,所以我做電影作品通常是在最終直觀呈現(xiàn)的圖像上做文章;而面對裝置,我更多的是在媒材本身固有的語法體系下將不同材料拼起來,是在處理不同物體對象之間的關系,而非創(chuàng)造出什么新的東西。譬如將兩個不相干的東西放在一起,在其固有的語法條件下, 它們之間所生成的關系讓我有可能在原有的固定語言框架下推翻某種均衡。
具體到這兩件作品,裝置作品中,我并沒有嘗試想要改變油或者水給我們的感受,想要強調的只是油或水本身的純度、重量等等,還有亞克力材料、承重的千斤頂本身的語法環(huán)境。當我們面對魚缸式的巨大玻璃箱時,即便它被做得有8厘米厚,也還是會同時感受到它承重能力的極限點與易碎的特性,也就是說存在著某種不安全感。我將這些常規(guī)的東西組合起來,它們在本身的語法環(huán)境內部挑戰(zhàn)自身已經固定的結構,而非我在外部建立某種新的語法環(huán)境來與之對立。
ARTINFO:所以說,是將媒材作為一種表達的工具。
黃然:對。媒介不是問題,甚至原創(chuàng)性都可以不是問題。我所強調的是,在對媒介語言的控制過程中,作品背后的觀念所制造的“關系”和“影響”。一方面接受依賴于某個系統(tǒng),另一方面又在從其內部對它發(fā)起挑戰(zhàn),這樣一個有些矛盾的局面。
ARTINFO:這組裝置作品的標題尤其具有意味:“許可,循環(huán)的允諾”;“意志的軟弱, 對社會的恐懼”;“與生俱來的敬畏和恐懼之中的愛”;“同某種安逸相關聯(lián)著的此起彼伏的欲望”。它們既具有提示性、又帶來了更加模糊的外延。在你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標題和作品間的關系是怎樣的?
黃然:我的工作方式不是很固定,標題和作品并沒有一定的先后關系。標題通常比較主觀,是我在這過程中對待這個問題的想法。以《意志的軟弱,對社會的恐懼》為例,我是有比較明確的意向的,那件裝置從結構上來看存在著某種危險,很有可能會掉下來,同時下面的泵產生震動,既強化了這種可能性和不安全感,也有通過形態(tài)隱喻廣場上的噴泉這樣一種榮光的象征的用意,這是很古典的表現(xiàn)方式。我的裝置中這一點以某種“愚蠢”的形式體現(xiàn)——“噴泉”噴不起來,于是也表達著一種矛盾:在希望某種結構瓦解、并且想要建立某種超然的新系統(tǒng)的同時,當從原有系統(tǒng)內部出發(fā)時,意志上的軟弱也體現(xiàn)在對于社會結構的恐懼和被動依賴上,也就是說沒有足夠強大的愿望來將之推翻, 因為嘗試顛覆的對象也正是依存的對象。
ARTINFO:再來看這件與展覽同名的電影作品,其中(在影像中缺席的)父親的意象卻是時常在場的,這一角色的安排有怎樣的意味?
黃然:父輩在文化里一直都作為某種權力至高無上的形象出現(xiàn)。里面涉及到了很多欲望,對于一個權力標準的欲望,恐懼,信任,以及依賴,但是也不可避免的包含了某種挑戰(zhàn),背叛,試圖脫離某種權力結構和勢力范圍。
其實我還埋藏了一條非常深的線,幾乎無從發(fā)現(xiàn):二戰(zhàn)結束后在歐洲有很多失去家人朋友的精神病人,1950、60年代,歐洲很多國家的牙醫(yī)在各地的精神病院做了很多實驗。他們每天給這些病人吃特制的太妃糖,然后通過很多年長時間觀察他們的牙齒病變,現(xiàn)代牙醫(yī)醫(yī)學的很多臨床知識都得益于當時的實驗。當然,觀眾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條線并不重要,我也極力在隱藏這條線,不想讓它成為某種歷史參考,甚至在去除某種固有內疚感和罪惡感。我所提供的圖像在背后隱藏著其本質上的揶揄——被自身極力否定的固有不安全感所保護著。
觀眾對于這個歷史事件、以及對于作品的理解,對我來說不重要;真的要達到這一點其實是非常容易的事,甚至用不著做藝術作品、直接復制歷史材料就可以。在影像中我想要做的是提供某種經驗性的體驗,并不是要提供一個旁觀者的視角,而是想讓你處于這么一個世界當中、在排斥懷疑圖像內容的同時, 圖像的膚淺性也在建立對于本質上的不安全感的信任和依賴。
ARTINFO:這是否屬于影像的特質?
黃然:我覺得是整個文化的特質。若是提到一個表面的層面,可以說歷史、經濟、政治都包含在內了。文化,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將不安全感安全化的東西。當代文化本身就是混亂的,而且我們很依賴于這種混亂,我們所依賴的有時很可能是想要反對的東西,也就是說,欲望所建立的基點、很多時候也正是所排斥的東西。藝術從未真正意義上關心過某事某物,它所真正在乎的或許只是關心事物時所激發(fā)的片刻沉醉情感和體驗。
ARTINFO:我注意到你經常在影像作品中有去背景化的傾向,譬如《下一輪才是真實的生活》《假動作逼真》都用了黑色背景以突出人物及其行為,同樣,《愉悅悲劇》與目前這件新作盡管豐富得多,也給人以背景不明的印象。你是怎樣考慮的?
黃然:你提到的黑色背景的兩件,我更將視其為錄像;后面兩件更多的是電影。二者是不同的。錄像更多時候,對我而言更像是繪畫,畫面涵義、畫面表現(xiàn)顯得更重要;但在電影中,很多時候是在與圖像的膚淺性打交道——也就是說,這是一種影響觀眾情緒的機制,即便單獨的圖像本身沒有太多內涵。在電影中我會更多地想如何出發(fā),如何去影響觀眾的情緒, 然后把某種謀算埋藏在觀眾放松警惕后對于圖像的信任之中.
ARTINFO:這觸及到電影與錄像的區(qū)別,而你是如何發(fā)現(xiàn)這樣的區(qū)別的?錄像是否更具觀念性?
黃然:是在工作中慢慢發(fā)現(xiàn)的。《假動作逼真》那件作品,最初是想做成錄像,但現(xiàn)在看來,算是我從錄像到電影的一個嘗試,是我從圖像本身出發(fā)來考慮可以怎樣做。而電影有一個特點讓我覺得挺有意思:哪怕是再無趣的電影,五分鐘后都能讓人跟著它的內容走。所以到了這件作品,我就有意嘗試做得更像電影。而此前的幾件都算是錄像,思考的角度、策略都不太一樣。
電影對我來講也有很強的觀念性,根本上來講,是關于如何接近觀眾、如何來定位(locate)觀眾的思緒。
影像在我看來很重要的一點,是它包含了時間,真實的時間進程,它不斷地處于消逝的過程中,這讓我們面對影像時需要更加關注圖像本身,同時這也是最接近于幻想中的真實的,電影工業(yè)對整個文化的影響,多少也來源于此。
ARTINFO:具體到其中的電影語言,你在這次電影新作《破壞性的欲望,鎮(zhèn)定劑,遺失的清晰》中插入了不少空鏡頭,而且人物的對話都是通過無聲、配以字幕的形式。有怎樣的用意?
黃然:字幕的安排,是從一個平等的出發(fā)點出發(fā)的,盡管我不會去考慮誰需要看字幕、誰不需要這樣的問題。這與閱讀習慣有關,當我們閱讀對話的時候,腦子里不可能沒有聲音出現(xiàn),在個體欲望的作用下,每個人得到的聲音都是不同的,整個片子都是關于欲望的。我并不想做一則“電影論文”,闡述、或是講道理這些我都沒有興趣。
ARTINFO:那么在你看來,藝術之中你看重的是什么?
黃然: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但我覺得藝術行業(yè)的從業(yè)者,多少都有改變什么東西的期望——譬如,改變社會、改變文化,都有覺得藝術高于其他社會層面這樣的看法。我對這一點很有疑問。我還是認為藝術是一件很懦弱的行為,因為始終是在一個非常安全的框架內、包括各種欲望在內,并沒有挑戰(zhàn)到什么極限。但同時,我也還是很希望藝術成為一種具有力量的東西,這也就關系到自己在其中采取怎樣的策略。
ARTINFO:一直以來,你在創(chuàng)作中關注的東西具體是怎樣的?
黃然:我想應該是我對于道德美學無解坍塌所產生的誘惑和沉迷狀態(tài)的興奮和不安。我從沒試圖去解釋或者說制造理解性的作品,我想某種程度上制造同等質量的混亂,同我們自身的美學價值以及道德意志的某種不可能性進行交流的沖動,但是同時也在從內部否定這種內容上的交織。我的創(chuàng)作并不尋求吸附于哲學或者批評思考以便從中思考我們自身的條件。它更像是某種被挑戰(zhàn)的欲望本身,滿載著可能性但是也處于對自身不經久的安全感的恐慌之中。
我想我一直都在嘗試驗證某一個轉折點,在那里我們自愿被安全化后的美學不安全感所閹割。如同身處宗教狂熱,我們選擇的是某種美學實用主義而不是理解那與生俱來的缺陷和無解。理解在這里顯得不僅柔弱無力而且滯后。我更希望這可以是一個被挑戰(zhàn)的欲望本身。我的很多作品都涉及到同一概念。只是我選擇了不同的策略。這個策略包含了我和媒介語言的關系,我和整個行業(yè)的關系。
ARTINFO:這次展出的新作,在策略上有怎樣的推進?
黃然:這次的影像作品就比以前的普通了很多,從圖像上看,沒有了暴力、色情這樣的東西。在拍之前我就想,是否有可能拍很普通的東西,在沒有直觀呈現(xiàn)的情況下帶出暴力、色情等這些所有的元素,這樣會更有力量。喬裝的寧靜畫面,自我矛盾地試圖同精神錯亂以及狂熱的混亂狀態(tài)發(fā)生關聯(lián)。這種來自內部本身的矛盾取代了關于違反戒律的實體圖像,在一個極端可疑的浪漫主義及表現(xiàn)主義色彩下,挑戰(zhàn)著我們道德美學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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