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琉璃廠，是和平門外的一條保存著老北京舊貌的巷道，很多游客慕名而來，觀賞沿街的中式古典平房，瀏覽數千家灰瓦紅窗里的古董字畫，那里顯示著文物藝術品市場的勃勃生機。大多數游客通常很警惕，文物當然都是假的，仿造品的價格也很難把握，一幅標價2000元的畫作，可能會跌到500元。多數游客們帶著又愛又怕的感覺匆匆離去。琉璃廠從百年前的古玩市場，一路潛行，規模擴至幾百家文物商店，注入了現代商業后，這個巷道凌空而起，連接著廣闊無形的文物藝術品網絡。

　　表面上買家寥寥，文物商鋪慘淡經營。但視野之外，這個巷道的另一個鏡像完全不被外人所知，中間水深難測，局外有局。到今天，中國文物藝術品界的鬼影紛紛出場，接連曝出了驚天大案，2011年底的億元金縷玉衣事件余音未盡，2012年初，又發生了漢玉凳事件。

　　2003年，文化學者、作家兼記者吳樹在潘家園買過幾袋子假東西，2004年他在江西九江農村買到了西晉的真品，悲喜交集之余，他一路調查，沿著金錢線索走入城市和農村。沒想到尋訪調查進行了6年，抽絲剝繭，他繪制出了整個藝術品市場的全貌。這里涉及到了中國社會的最低層和最高層，例如從農民到立法者；也涉及了最古老和最現代的人類行為，例如從偷盜到證券交易，藝術市場的復雜超出想象。吳樹稱，95%的人買了95%的假貨。

　　盜墓者的生存困境：

　　真貨難出手

　　30年來，中國境內集結了8000余萬收藏大軍中國收藏家協會估計有1億收藏者，和約10萬之眾的盜墓大軍社科院學者觀點，官方指出此數據不實，偏多；民間說此數據不全面，偏少。在這兩支大軍的合圍下，十墓九空，這是來自第一線的考古工作者的說法。

　　迫在眉睫，吳樹去河南探訪盜墓者。河南安陽曹操陵墓曝光后，吳樹出現在距離曹操墓約5公里處的安豐鄉木廠屯，據稱這里是安陽縣有名的盜墓村，60%的人有過盜墓行為。其時，安陽市公、檢、法發了聯合追繳令，安陽市公安局正全力追查墓中被盜文物。盜墓者，是些害羞木訥的村民，與《盜墓筆記》中的傳奇浪漫有巨大的反差。實際上他們在藝術品市場中的角色極為脆弱另類，在假貨占95%的市場中他們經手的是真貨，卻在藝術品價值鏈中處于最低的位置，這些人得不到整個行業的庇護，經常被判刑入獄，或罰得傾家蕩產。他們還缺乏商業經營，身份在農民和盜墓者之間糊里糊涂地切換。吳俊敏，2007年犯的案，被判3年。去年剛刑滿釋放，又被西高穴村的人重新舉報，又給抓去判了個緩刑，這次犯案是因為親戚讓他去“幫忙”。

　　他牢騷滿腹： “你們城里人賺大錢，我們鄉下人坐牢頂罪！可又咋辦呢？光靠種地，地里的出產就只有一千多斤小麥和玉米，隨便找個坑刨了，撿一件古董也不止賣那些錢……”

　　這個產業的核心早已不在鄉間墓地上。盜墓者是這個市場的底層和邊緣人。吳樹開始追查上游，了解購買文物的藏家。

　　文物市場淘寶

　　歐陽杰與“國寶哥”是收藏群體的兩極：

　　歐陽杰是一位縣城里的歷史老師，因為對收藏文化的熱愛，放棄教職，傾家蕩產，在不規范的文物市場上淘寶。這種執著于文化的藏家往往不通世故，稍不謹慎，便以非法買賣文物獲罪。歐陽杰嘔心瀝血收藏的200多件古玉全部被沒收，最后家破人亡。

　　“國寶哥”被廣為流傳的是他的收藏魄力：有人說他每年要拿出上市公司10%的利潤購買藝術品。他那家上市公司的年利潤最少在10個億以上；還有人說他的藏品多達5000余件，而且絕大多數都是非常精美的大件元明清官窯瓷器。然而“國寶哥”自己并不懂這些文物，他的收藏倚重一個咨詢顧問。但除了“國寶哥”本人，圈內人共知一個秘密：國寶哥那里沒幾件真東西！

　　“這幾年，我接觸各種各樣的藏友不算少。”吳樹對記者說，“一面是富豪們炫耀手里的財富，熱熱鬧鬧地演繹著荒唐無比的收藏故事。另一面，還可以隨處可見那些手里缺金少銀，卻也在收藏市場上螞蟻刨食、四處奔波的淘金者。但最苦最累的當屬第三種人，這部分人是目前收藏大軍中的少數派、真正的文化殉道者。他們的收藏品位很高，但又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加上他們的收藏、研究對象多半是一些換不來錢的‘違禁品’——出土文物——故而，這部分藏友的生存狀態往往窘迫不堪。”

　　收藏家群體已經顯得遲鈍落伍，傳統的收藏家和那份風雅已經風化、消失。就像歐陽杰對“鑒寶”節目憤然發難，所指責的問題：專家商業化，節目娛樂化。但這已經不可遏制，他們無法對抗自己背后的那張網絡，收藏家的園地早成為他們的局中局，更多的收藏行為只是販賣的一部分。

　　石魯的畫1000元？

　　回到北京琉璃廠，記者進入幾百家文物書畫店的一個，那些畫出乎意料的便宜，劉文西的500元，韓美林(微博)的400元，石魯的高仿作1000元……

　　吳樹在他的《誰在忽悠中國》寫道：從物質層面上看，持續近30年的全民收藏運動，是一場招搖文化反文化、披掛傳統反傳統的“金錢秀”，它直接導致了我國的文物資源危機。

　　琉璃廠無所不包，秦磚漢瓦、唐伯虎、畢加索、高仿品、復制品、定制品……老板來自五湖四海，店面偏僻的商鋪老板，直接走向街道拉客。他們追著游人問“要畫嗎？”他們從大信封里展開畫作，同時拿出原作的圖譜進行對照，不少仿作用墨和筆觸幾可亂真。假藝術鋪天蓋地，真藝術就此消失了。

　　“從精神層面上看，經過這幾十年的瞎折騰，中國人好古藏古的傳統文化志趣和收藏品位，已被現代文物投機者的滿身‘銅臭氣’嚴重浸淫，收藏活動早已成為一種純粹的投資項目，伴之而來的知法犯法、投機詐騙盛行于市，嚴重地敗壞了社會風氣。”吳樹在民間走訪了六年之后，奮筆疾書，開始批判文物藝術品市場的短暫的發展史。

　　類似于琉璃廠的造假基地，全國各地已經形成了幾大塊，分布在北京、天津、西安、蘇州這些文化積淀深厚的古城。北京書畫市場贗品多、品種全、價格便宜。書畫贗品交易集中在琉璃廠，潘家園、報國寺和大鐘寺多是假文物。天津假畫制作已經形成了規模化、科技化、程序化的生產線，從選畫、噴繪、描圖、渲染，到題跋、落款、裝裱、著錄、做舊，分別都有專業人員流水線作業，所有程序不出一條街。

　　西安制作假畫的“鬼手”最多。華清池、北院門、三學街、八仙庵、大小雁塔、城墻上下、古玩城內外，那里制造銷售假畫者多如牛毛，他們宣稱自己有專門的畫家可作依托。而且那些“鬼手”很多本來就是美術專業的“國手”，出于經濟訴求過高而匿名參加假畫制作。這些鬼手靠賣假畫住別墅、開寶馬……

　　在吳樹眼里，這就是最沒有文化的時期，假貨盛行，藏家并不是為了收藏藝術品而是追逐暴利。

　　藝術家參與仿制行列

　　這場收藏運動中最致命的問題是藝術家的潰敗。藝術成了運動中被捧得高高的羊頭，藝術家卻成了狗肉。大多數人都被金錢擊敗，成為造假產業鏈中的專業人才。很多國家級的美術教授，畫了一輩子的民間高人，年輕而有才華的美院學生，改弦更張，投身于鬧市中。他們在畫室里做生意，通過畫販與買家聯系，繪制一幅清畫價值3000到6000元，兩三天即可完成，這些畫被送上市場之后，價格很快轉手即標幾十萬元。

　　當代藝術山寨化的迅猛勢力，沒有這些畫家的辛苦工作，是不可能實現的。這些人被稱為”鬼手”，中國的美院每年都輸送出一大批“鬼手”，這成了當代美院學生最有希望與依靠的職業途徑。吳樹曾對一個鬼手說 ，“這幅畫看上去跟原作簡直一模一樣，您的畫工這么好，為什么不去畫原創呢？”

　　“鬼手”回答：“……其實道理很簡單，您來我這里，一定不是奔著我自己的名字、我自創的作品來的，對嗎？”

　　“對此，您……悲哀嗎？”

　　“早就麻木了，哀莫大如心死！”年輕畫家說。

　　吳樹對記者講述這些故事時深感惋惜，這些人的才華功夫本可以成為當今大家，然而藝術市場的走向早已辱沒了藝術價值，真的藝術追求，在這里只是一道令人痛苦的傷口。

　　其實不但年輕藝術家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那些已然成名的大家，也是市場上的一顆棋子。2008年，吳冠中發現自己沒有鑒定自己作品真偽的權力。當他鑒定一幅“自己的”作品為偽作時，卻在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的一審中落敗，所有訴訟請求全部被駁回一紙訴狀。

　　這一事件連收藏界也不敢相信：畫家都沒有鑒定自己畫作的權力，那么誰還有權說話？

　　畫家史國良怒批《拍賣法》：“《拍賣法》保護誰的利益？畫家對自己的作品有沒有鑒定權？”他指出，“《拍賣法》實際上已經成為了一些拍賣行藏污納垢的保護傘！不但不能保護消費者的利益，而且對國家、對藝術、對作者和競買者都不利，如果不能修改完善，這部法律可有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