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的畫家與官員打交道的不多,至少不普遍,而中國的畫家似乎注定要與官員打交道。所謂打交道,一方面指熱衷于認識官員、聯系官員、巴結和討好官員,另一方面干脆自己去當官。總之,中國的畫家總喜歡與官員打交道。
先談與官員的聯系。官員在中國與其他國家不一樣。在民選官員的國家里,官員是服務民眾的,他要當官,得討好民眾,而民眾則不必去討好巴結官員。在那些國家里,大藝術家們都比官員神氣。在當官由上級安排與民眾無關的國家里,官員比民眾神氣,民眾總要去巴結官員,藝術家也不例外。巴結的官員地位愈高,得到保護與好處的可能性就愈大,而自己的地位似乎也就愈高。在中國,名畫家幾乎都與高層官員打交道。在貪腐較流行而畫又能換錢的今天,不送錢而送畫開始成為時尚。送畫既風雅又安全。這與炒股票洗錢異曲同工。此事之另一面,好多畫家發了大財畫價極高,也與這種現象直接相關。這當然也得與官員打交道。現在政府要發展文化,對于作為文化人的藝術家又是機會,其中亦大有商機,這也得與官員打交道。與此相關之另一個極為普遍的現象就是,畫家辦展覽,幾無例外地都得請官員參加開幕式,而且,來的官員級別愈高,展覽似乎就愈成功。在職的領導政務忙,不好請,退下來的官員就承擔了這種符號與標志的作用。盡管此時之官階報出來大多有“前”的限詞,但那級別卻是在的,有級別就行。有一次在北京中國美術館參加展覽親見一事。畫家請了個老將軍站臺,畫家致辭時自吹得忘了時間忘了形,老將軍站得手腳都發抖,畫家無休無止的致辭硬被老將軍身邊的秘書當場喝令打住!這么多年,只有極少數另類畫家能免俗,如黃永玉辦畫展開幕式請花工剪彩,香港來的萬青力在中央美院辦畫展干脆沒開幕式。其實領導來不來與畫畫得好不好根本就沒半點關系。但在我們這個連出世的和尚都得有級別的官本位國家,整個社會都迷信級別,你說怎么辦?所以畫家與官員關系老是糾纏在一起。
另一種是畫而優則仕,或畫不優也仕。即畫家干脆自己當官。
中國畫家當官,偏偏是中國文化一個重要的傳統。早至漢代的蔡邕,東晉的顧愷之,再到唐代的王維,宋代的蘇軾,元代的趙孟,明代的董其昌,清代的王原祁……古代當官的畫家數量多得數不過來。當然,這與古代官員都是文人分不開。而古代的文人又必須琴棋書畫門門懂,所以古代與其說是畫家當官,不如說是當官的大多能畫而已。他們的“行萬里路”都稱作“宦游”,文人與官員的關系就可想而知了。其實,大批當大官的文人畫家大多只能算票友,把票友當畫家就源于著名的“文人畫”風氣。風氣至今,國畫界的畫家乃至名畫家者,屬票友水平者亦不少!所謂“一心不可二用”,既當官又當成功畫家的不多。當皇帝又具專業畫家水平的宋徽宗,最后干脆把國都玩亡了,皇帝當完了,專業畫家最終也沒當成。毛澤東作詩詞之心胸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你看他的《沁園春·雪》:“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那氣魄多大!可惜他也用藝術家氣魄去治國,搞的那“大躍進”與“文化大革命”就沒人敢恭維。在畫史上,官不小而畫很好的不多,專業畫家水平的僅趙孟、董其昌、王原祁等少數人。反之,官沒當成沒當好,反倒成就其大畫家地位的卻多而又多:如王維、“元四家”、沈周、文徵明、徐渭、金農、李、鄭板橋、吳昌碩,一大批。其中特別是“元四家”中的王蒙,元代沒當官時在他的黃鶴山隱居讀書作畫,悠游自在,畫畫得多好!入明后漢人當權機會來了,王蒙想方設法去當了官,可剛一當官就當成囚徒,死在牢里!可不自找罪受!齊白石年輕時曾被人推薦去皇宮里給慈禧代筆,或去江西當縣官,他都斷然拒絕,他只想當畫家。真去了,今天的我們能知道齊白石么?鄭板橋被人誣陷,濰縣的縣官沒當成也郁悶了好久,后來去揚州賣畫,收入比當官多多了!日子也過得自在。畫史上也才多了個鄭板橋。否則,誰記得乾隆年間濰縣誰當過縣官!
但今天的畫家偏偏都喜歡當官。因為一成高級別的官員,就儼然等同于高級別的畫家。今天的繪畫市場,買賣畫者大多并不懂畫,他只看誰的官階大。照此類人的邏輯,畫得好官才當得大,反過來,官愈大畫就愈好。他們買畫就沖著大官畫家去的。一毫無繪畫才氣而級別不低的官員畫家辦展覽,捧場者門庭若市,展出的畫都被貼了紅條定購一空。但退休以后此前官員畫家則門可羅雀無人問津。是畫沒畫好才被退休不當官了么?還是沒了官的畫家畫也不好了?雖說官員畫家畫得好也是可能的,今天當官的畫家,的確有相當比例是因為畫得好獲了獎有了地位才給封的官,這是畫而優則仕,屬正道。例如當年功成名就的齊白石、林風眠、徐悲鴻、潘天壽們的當主席當院長。但中國當官不僅這一條路,路子多的是,從另一些路上去的官員畫家,畫就不一定好了。此為畫不優也仕。再者,就算是曾經畫得好的畫家,官愈當愈大,政務愈來愈忙,哪有時間去畫畫。畫畫可是個需要靜、需要動手的事,而當官則不可能靜。張大千自稱“小人”,即“君子動口,小人動手”。
“三天不摸手藝生”,官愈大畫愈差,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即使此人本來是畫畫天才。中國要獎勵誰,就讓他當官。西方那些諾貝爾獎的獲得者,全是些做學問的專才,肯定不是專業稍好一些馬上獎勵個官去做者。這差不多該算是“具中國特色”的摧殘人才方式。但話又說回來,在當官才有好處、有地位、有保障、有一切的官本位的中國,又有幾個人才抵御得住當官的誘惑?這又可算是“具中國特色”的自廢武功的自殘。中國老是出不了諾貝爾獎獲獎者一類的學者或羅丹、畢加索一類的大藝術家,院士、學者、藝術家老與官員糾纏不清,肯定也是一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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