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湖帆收藏《剩山圖》的往事
皋廡吳氏與書畫的淵源可以追溯到清朝康熙年間,距今已有300多年的歷史。吳湖帆在祖父吳大瀓影響下,幼年時期便打下了深厚的傳統文化功底,還從祖父那里繼承了一大批重要的藏品。在此基礎上,他本人又將書畫、收藏等推向時代的高潮。“縱觀曾祖父的整個文化藝術生命,他以習古、藏古、敬古為宗旨。凡是先輩的作品,他都比自己的作品更為重視。從后期保存角度來看,他對太高祖吳大瀓作品的再裝裱所用的材料和用心程度是世人難以想象的。”吳亦深(吳湖帆曾孫)說,“細細品味他的一生,我不斷地發現許多新的意義。”
過去幾年里,吳亦深先后撰寫了《吳門吳氏藏畫之淵源》、《只見萬點梅花香》等諸多文章,他為吳湖帆建立紀念網站,整理并展示《梅景畫笈》。如今,吳亦深成為吳湖帆及皋廡吳氏家族乃至江南收藏文化的研究者,并于去年12月作為收藏家代表受邀參加了“2011年中國藝術品高峰論壇”。
2004年,“吳湖帆誕辰110周年畫展”在上海中國畫院舉行,同步出版的《吳湖帆紀念集》由吳湖帆的孫子吳元京和曾孫吳亦深共同主編。這一年,“80后”吳亦深剛剛大學畢業,進入了上海工美拍賣公司工作。“在這之前,我比較感興趣的是文學和計算機,對于吳湖帆和皋廡吳氏家族并沒有特別系統的了解。”吳亦深告訴本刊記者。
《剩山圖》與吳氏收藏
1902年,吳湖帆的祖父吳大瀓臨終前編修家譜、分配產業、整理登記家藏文物,特別叮囑“為我善視萬兒”(即吳湖帆)。吳大瀓中風臥床期間,每天將吳湖帆叫到床前,向他傳授自己的收藏。當時只有8歲的吳湖帆對各類名目過目不忘,應對如流。吳大瀓甚至對家人說:“有嗣如此,死復何恨!”他將家財分作兩份,一份給兩個待閨的女兒,一份給孫子吳湖帆。因為有意要吳湖帆繼承家學,所以一生的收藏都分給了吳湖帆。
吳湖帆的收藏還有另外三個主要來源。一是外祖父沈韻初贈送的部分,以董其昌書畫為多。董其昌作品對吳湖帆有很大的影響,所以在他的藏品中,董其昌作品一直具有很重的分量。二是來自吳湖帆的太太潘靜淑。蘇州潘家祖上歷代喜歡收藏,是江南重要藏家,上海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大克鼎、大孟鼎便出自潘家。潘靜淑過門時曾以藏品為嫁妝,如宋拓歐陽詢《化度寺塔銘》、《九成宮醴泉銘》、《皇甫誕碑》等。最后是吳湖帆本人的收藏,他的鑒賞能力超凡,被稱作當時上海書畫鑒定的“一只眼”,曾購買及交換的藏品不計其數。
吳湖帆生前曾編制收藏目錄,都是親筆抄寫,除《吳氏書畫記》外,還有《梅景書屋書畫小記》和《梅景書屋書畫目錄》。從中可以大概了解他收藏的狀況。吳湖帆在世時,他的一部分藏品進入了上海博物館等公立收藏機構,他手中保留有出讓這些文物的清單。
在吳湖帆的收藏中,《富春山居圖》的《剩山圖》部分最受關注。1938年11月26日,吳湖帆在日記中記錄了他得到《富春山居圖》的情況:“曹友慶攜來黃大癡《富春山居圖》卷首節殘本,真跡,約長二尺,高一尺半寸,一節中有經火燒痕跡三處,后半上角有吳之矩白文印半方,與故宮(微博)所藏卷影本(余前年見過真跡)校之,吳之矩印無絲毫差失,后半火燒痕跡亦連接,且故宮藏本前半每距六七寸亦有火燒痕與此同,逐步痕跡縮小,約有二三尺光景,可知此卷前之半經火無疑。”吳湖帆托許姬傳帶紅青田印石,請陳巨來刻“大癡富春山圖一角人家”印,經劉定之重新裝裱成卷,在小面積的殘缺處留下吳湖帆的修補痕跡,保留黃公望原作的神韻。根據吳湖帆的學生張受成的記載,《剩山圖》是吳湖帆在地攤上用一元錢購得的。1956年,經謝稚柳介紹,《剩山圖》歸浙江省博物館收藏。去年,浙博所藏《剩山圖》終于得以遠赴臺北,與臺北故宮所藏《富春山居圖》之《無用師卷》一起展出,這是《富春山居圖》第一次合璧。
吳湖帆藏《許真人井銘》為宋拓傳世孤本。時任上海博物館館長的徐森玉想將其購進博物館,便讓秘書汪慶正(已故上海博物館副館長)去想辦法。吳湖帆卻對汪慶正說自己不缺錢,不愿出讓。汪慶正還是常常出入吳湖帆家并陪他下棋。吳湖帆有時讓汪5個子,汪還總是輸。有一天,吳湖帆突然去找汪慶正:“小汪,你在12點之前,給我籌800元,這部帖就給你,過了12點就不要來了。”汪慶正趕緊把錢送到吳家,將此帖帶回上海博物館。
吳亦深的父親吳元京出生時,吳湖帆的藏品大部分都還在。吳湖帆把一張老照片命名為“吳氏花甲重周攝影”,照片上,吳元京坐在吳湖帆前面,吳湖帆的兩個胞姐前面坐著他的另外兩個孫輩。“三位老人和前面的孩子年齡都相差60歲,一個甲子,曾祖父抓住了這個巧合,專門拍了這張照片。”吳亦深指著照片對記者說。
伉儷情深的“梅景書屋”
吳湖帆的書齋名為“梅景書屋”。吳亦深曾撰文指出:“在眾多與‘梅景書屋’有關的梅花之中,最廣為眾所周知者,即宋景定刻《梅花喜神譜》與《宋湯叔雅梅花雙爵圖》兩件,此亦為‘梅景書屋’之來源。《宋湯叔雅梅花雙爵圖》原為清宮舊藏,于光緒己丑年與孝欽皇后臨本一幅同時賜潘文勤公,《梅花喜神譜》原亦為潘氏滂喜齋物,后因曾祖母潘太夫人壽辰之干支與其相合,便由湖帆公之外舅公潘仲午共付潘太夫人襲藏。從此之后,湖帆公與潘太夫人便一同成為了‘梅景書屋主人’。這種稱呼有專門印章存世,在壽辰之干支與《梅花喜神譜》相合的潘太夫人代表作《臨宋湯叔雅梅花雙爵圖》中,我們能夠看到這方使用并不頻繁的印,此圖亦可謂是吳氏‘梅景書屋’的一種象征。在倩庵公生前,還曾為《梅花喜神譜》作過有限印刷品,其數量極其稀少,僅相贈給最至親之友人,如今它們亦可作為回味當年風華的信物了。”
1939年,吳湖帆的太太潘靜淑死于闌尾炎。吳湖帆因悲痛整日處于恍惚之中。為了減輕他的悲痛,兩個兒子吳孟歐、吳述歐特地將其父母所作的畫影印出來,名為《梅景書屋畫集》。畫集封面為葉恭綽所題,首頁為吳湖帆與潘靜淑的合影。除了贈送朋友之外,各大書局均有出售,一時很受歡迎。
1939年的雙十節,正是潘靜淑去世的“百日”,吳湖帆這天的日記上沒有寫雙十,而寫“十十”,因為“雙”已經不再了,這是吳湖帆特殊的紀念方式。
在整理曾祖母潘靜淑的遺物時,吳亦深發現了一個細節:吳湖帆將潘靜淑的未完成作品匯總后精心裝裱,并用她生前所穿的一件衣服作為手卷的包首。“看后我感動萬分,衣服原本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一件物品,普天之下還有哪樣東西能比這件衣服更適合用來裝飾這樣的藝術品?單純中我能體會到一份經久的感情。”吳亦深說,他深切地體會到在曾祖母辭世時,曾祖父的傷心欲絕。
幾十年后,吳湖帆又畫了“梅景書屋行看圖”。畫面的下方,是他與后來的妻子(顧抱珍)站在一個仙境般的梅林中,遠方的月亮中是潘靜淑,畫上題詩“梅影三生成眷屬,月華同夢即成倦”。
近代海派名家的搖籃
受吳大瀓之托,陸廉夫早年曾向吳湖帆傳授畫藝,少年時代的吳湖帆在詩詞書畫上打下了扎實的功底。就書畫創作而言,吳湖帆早年與溥濡被稱為“南吳北溥”,后與吳子深、吳待秋、馮超然被稱為“三吳一馮”。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吳湖帆的“梅景書屋”經常高朋滿座,“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這里也是吳湖帆對學生們言傳身教的場所,從1940年到1942年,“梅景書屋”每年在上海舉辦一次師生畫展。1943年,“梅景書屋”眾弟子為祝賀吳湖帆50歲生日,借上海寧波同鄉會場館舉辦了“梅景書屋同門書畫展”,參展者有吳湖帆門下弟子24人,出版了精心編撰的《梅景畫笈》,畫展熱鬧非凡。王季遷、朱梅邨、陸抑非、徐邦達等均為吳湖帆弟子,“梅景書屋”成為近代海派知名畫家的搖籃。
在吳亦深的印象里,他小時候每逢春節,家里都會迎來一位貴客,那便是“梅景書屋”弟子、建筑大師貝聿銘的堂姐貝聿玿。直到100歲高齡,她依然每年都到“梅景書屋”給先師吳湖帆行磕頭大禮,此舉每每讓在場眾人感慨,更可見 “梅景書屋”弟子對恩師的敬仰到了何等的程度。世間沒有莫名的敬仰,從中我們更能體會到的,無非是吳湖帆先生的崇高和偉大。
“梅景書屋”弟子雖多,但從未舉行過正式的聚會。弟子們會在老師生日的時候見面,大年初一則經常會有20多個學生來拜年。“晚上老師請吃飯,一度還合作畫歲朝圖,往往是繪畫經驗淺的第一個畫,后面大家就搶著畫假山石、牡丹、梅花……七嘴八舌地熱鬧非常。最后老師會指點,師兄們加以補救,老師再題上款。”弟子張守成回憶,“這些畫由同學介紹賣掉或交給畫商出手,其收入存銀行作為每年春節聚餐用款。”
張受成記得,“梅景書屋”書房的大間里是壁爐、炕幾、藏畫柜,中間是方桌,外面陽臺一面全是窗,一張不大的寫字臺做畫桌,上面堆著書和畫具,里面墻上經常掛著元明清三代的書畫。每天下午三點左右,就有掮客(書畫商)拿著書畫來出售或要求鑒別,檔次高低不同,錢鏡堂等大書畫商拿來的東西一般沒有開門見山的假貨,有很多是摹本或名家早年作品,或者好手造的假畫,都是值得研究討論的東西。同門師兄弟們也可以憑自己的眼光經驗講一些意見,有時也會為真假問題爭個面紅耳赤。 “十年中見過的書畫數千張,有比較才有分析辨別能力。”張受成說。
“綜觀曾祖父的整個文化藝術生命,他以習古、藏古、敬古為宗旨。凡是先輩的作品,他都比自己的作品更為重視。從后期保存角度來看,他對太高祖吳大瀓作品的再裝裱所用的材料和用心程度是世人難以想象的。”(刪去一小段,沒有必要,我現在自己覺得有些羅嗦。)吳亦深說:“細細品味他的一生,我不斷地發現許多新的意義。”
B=《外灘畫報》
W=吳亦深
B:你曾寫過一篇文章《吳門吳氏書畫之淵源》,詳述江南皋廡吳氏收藏幾百年的歷史傳承。你的祖輩都是中國收藏歷史上響當當的人物,你對這樣一個家庭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W:皋廡吳氏體現了江南文化在過去幾百年間的傳承特點,有很多值得我們這一代人深思的地方。康熙年間的吳氏先祖吳士玉是康熙十五年的進士,曾參與《四庫全書》的編撰。太高祖吳大瀓是同治七年的進士,后來擔任甲午戰爭的主要指揮者,被革職后潛心收藏,對玉器、金石等的收藏頗有研究,所著《古玉圖考》、《十六金符齋印存》等均有深遠影響。我的曾祖父倩庵公(吳湖帆先生)幼年受到他的熏陶與影響,并且繼承了一部分他的收藏。
我經常看到歷史上有一些(刪去不知名,更主要是父親出名,否則沒有可比性。)知名的畫家家族,兒子很難跳出父親或祖上的藝術風格。吳氏家族并非如此,站在中國江南或者說傳統文化的基礎上,每一代又有新的發展,立意和深度在延伸,成就和高度在攀升。但就書法而言,倩庵公早期確實繼承和模仿了前人的風格,到了中年之后個人風貌越來越明顯,加入了很多自己的東西。生在貴胄之家,又能再創新高,開宗立派,。
在繼承吳門吳氏傳統這一點上,我父母對我沒有任何要求。我的曾祖父吳湖帆都沒有強求過他的兒子一定要練習書法,我的祖父是學化學的,畢生沒有任何書畫創作。我大學里學的是社會學,感興趣的是計算機和其他一些東西,直到大學畢業后很巧合地進入一家藝術品拍賣公司工作,我才開始對曾祖父和傳統書畫有所了解。當然,如果我一直不喜歡或者排斥的話,也沒有人強求,我或許會像我爺爺那樣生活。
或許,在太爺爺看來,文化只有一群天才才能傳承,最有機緣的人才能把他熱愛的事業做好,至于這些人是否是他的后人,他并不在意。
B:無論你是否在意,吳湖帆后人的這個身份都是無法抹去的。在你出生前十幾年,吳湖帆就已經去世,他對于你完全沒有直接的影響,你怎樣傳承他創造的和留下的一些東西?
W:主要還是通過他的作品。在研究他的畫和書法的過程中,我不斷地發現可學習的地方越來越多。從上世紀20年代到60年代,他的書法在不斷變化,每一步都很扎實。從當時的海派來看,他是出類拔萃的佼佼者,但他沒有安于現狀,也不以賣畫為生,一直在追求藝術風格上的突破,無時無刻不在與自己搏斗。從他個人一生的變化就能看出他對于學術的態度,他做的事情是對傳統文化有推動和改造作用的,當然這種推動是循序漸進的,從傳統中來的,一股接一股的,并不是憑空的標新立異。
B:對于吳湖帆先生的書畫和收藏,你覺得你能做哪些事情?
W:我不想只是仗著所謂的名家后裔的身份。隨著對我曾祖父越來越深入的了解,對他本人的真跡的把握能力越來越強,我希望能做到最為嚴謹,出于負責任的態度,對絕對的真跡和絕對的贗品能有清楚的界定。
至于他曾經收藏的古代書畫,數量實在太大,他的手稿上密密麻麻地記錄著每筆書畫交易,有字典一樣厚。在收藏的過程中,隨著他研究能力的增強,收藏題跋等前后也有變化。
我當然沒有能力把他的藏品和作品重新集合起來,唯一能做的就是維護他的初衷,不去踐踏吳氏在行業內的形象和口碑。當然,更不能為了利益做自己祖先的假畫,或者成為假畫的幫兇。
B:你自己是否也會收藏一些書畫作品?在這個過程中,你有哪些經驗?
W:現在由于大量贗品的存在,造成整個市場像“梅花樁”一樣,里面只有幾個點是可以走的,旁邊就是一片深坑。所有的參與者都在完成高難度的行走。但是難度系數也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高,我認識的一些朋友都能夠在梅花樁上面走得非常自如。
我覺得藝術品可以分成三類,一類是重要藝術家的重要作品,第二類是真跡,但是并不是非常重要的作品,第三類可能是贗品。這三類作品的市場走勢大相徑庭,希望在財富時代里越來越多涌入的人要能夠分辨清楚。不要只看到某一件作品在幾年里漲了多少倍就覺得在任何一個地方買一件藝術品就能夠升值,一定要用專業的眼光挑選非常重要的藝術品。
B:在研究鑒定吳湖帆先生的書畫作品過程中,你最大的心得是什么?
W:就倩庵公本人的作品而言,他生前的出版物出版過的作品,基本上沒有贗品。80年代之前的出版物可信度也相當高。在界定了絕對的真跡和絕對的贗品之后,通過對各類出版物的研究等方式,擴展知識面,用更詳盡的資料,盡量減少處于“模糊地帶”的作品的數量。這個就是我的一種基本方法。
當然,我也在整理一些在市場上陸續出現的沒有出版過卻十分可靠而又具有一定代表性的作品的資料。積累到一定程度,如果有機會,還可以出版。
其實深入研究之后,你就會發現曾祖父的存世作品十分稀少,其最大的原因就是他并不是靠賣自己的書畫為生的。在看了大量的倩庵公晚年狂草作品之后,我發現上面基本都有上款(即贈送的對象),對方要么是同時代的大律師、政商界人士,要么也是書畫家,這或許可以說明晚年書法這類作品他幾乎都是只送不賣的。希望這個結果,可以為大家進一步了解倩庵公和他的作品提供些幫助。
B:近代江南一些收藏世家的藏品后來也都分散了,你覺得藏家身后該如何處置自己畢生的摯愛?
W:張伯駒收藏《平復帖》等諸多重要的藏品,卻最終又把它們捐掉。他說:“予所收藏,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則是予所愿也!”這是一種收藏的精神。不過,無償捐贈給博物館也不見得一定會帶來好的效果,還要考慮得更細致,防止弄巧成拙,最好能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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