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是中國畫的底線,這個命題在20世紀90年代末關于“筆墨等于零”的著名爭論中,曾是一個響亮而雄辯的口號。當時對吳冠中的批評之聲四起,搞得吳冠中很被動。吳冠中 “筆墨等于零”的論斷其實也不是真認為就“等于零”了,他只是認為不能光說筆墨,筆墨至上,忽略造型和形式。
吳冠中的出發點是他的形式主義。文章的積極意義在于破除筆墨迷信,為中國畫的多向發展打開通路。題目叫《筆墨等于零》,是他想用一個聳人聽聞的題目引來“視覺沖擊力”。目的達到了,但反應又過于強烈,吳冠中采取的策略就是鄧小平的“不爭論”。
其實,爭論雙方,不僅是吳冠中和張仃,其他人都沒把筆墨搞得太清楚。原因很簡單,沒人透徹地研究過筆墨究竟是怎么回事。
筆墨演進和使用的歷史怎樣?筆墨的性質怎樣?筆墨形態的多樣性又怎樣?筆墨的歷史價值又怎樣?
20世紀以來,上半個世紀中國畫界人們關心的是科學、寫實、寫生、反映;下半個世紀80年代之前關心的同樣是現實主義,80年代關心現代主義,90年代中期之前關心傳統與西方的矛盾,后來“當代藝術”又鬧熱起來,從沒人特別關心筆墨。整個20世紀,中國畫界的人都沒太把筆墨當回事,都去關心當時更值得關心的問題。
當20世紀快過完了,筆墨突然火起來,卻又沒有基礎研究去支撐。你說這爭論怎么能深入?所以大家浮光掠影地爭了一兩年,吳冠中又從不回應,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但這種一邊倒的爭論也有個極為重要的成果:就是筆墨似乎真成了中國畫的底線!
如果要問一句,筆墨為什么是底線?就不好回答了。或許張仃們會回答,中國畫的精神就在筆墨中。此話就不全對。這是顛倒了因果。中國畫的精神可以承載在筆墨中,可以在水墨中,可以在山水中,可以在金碧中,可以在意境中,可以在文人畫也可以在宮廷畫、民間畫、宗教畫中。中國畫是個大系統,這個大系統有其精神內核。
你要說中國畫的精神在筆墨中,對不對,對。但由此反過來推論,只有筆墨才能代表中國畫精神顯然就不對了。在邏輯學上,這叫 “以偏概全”,又叫“循環論證”。兩者都不對。其實,筆墨至上的思潮是從明晚期董其昌、陳繼儒時代開始,由董其昌的學生輩“四王”推波助瀾而達高潮的。董其昌說“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決不如畫”;陳繼儒說:“文人之畫,不在蹊徑,而在筆墨。”王派后學乾隆年間的王學浩有“作畫第一論筆墨”,可為筆墨至上思潮之標志。王原祁一生以只學黃公望為驕傲,天天仿黃公望,但你去讀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卷》,讀他的《寫山水訣》,人家卻在“皮袋中置描筆在內,或于好景處,見樹有怪異,便當模寫記之”。《富春山居圖卷》整個就是在富春江一帶寫生的產物。何以如此?因為那是一個通過塑造形象創造意境來表現感情的時代。這個時代要到明中期吳派才止。你看王蒙畫的繁山復水,沈周、文徵明們玩味他們的莊園的作品,你就明白他們的趣味決不在筆墨。黃公望說,“作畫一個理字最緊要”。什么“理”?造型之理。他的《寫山水訣》就幾乎全是造型之理。
“四王”還口口聲聲 “仿”董源,董源更是畫意境。第一個推出董源的米芾稱贊董源的可決不是他的被“四王”激賞的筆墨,而是畫出了“溪橋漁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的境界。“四王”們不過以各取所需的“再闡釋”態度來開拓自己的筆墨新境界而已。況且,那時候的“仿古”是時髦,亦如今天“創新”一樣時髦。
“筆墨是中國畫的底線”就是這樣來的。董其昌“四王”們錯了嗎?沒錯,不僅沒錯,還偉大,因為他們開啟了一個400多年的中國美術史的新時代,這個時代一直持續到今天。他們的影響是那么強大,以致我們都產生一個公理般的錯覺:中國畫史從來都是筆墨至上。其實不是。美術史的思潮一個接一個。
筆墨至上的思潮已經持續了400多年,今天的畫家們是否也可以突破一下呢?石濤說得好:“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來,遂使今之人不能一出頭地也。”
其實,哪是古人不容今人出古法,是今人自己不敢出古法。筆墨思潮的開拓,就是那位自信到看不起一批古人的董其昌及其同時代人給開拓的,今天的我們,連再開拓一個新時代的董其昌們的底氣都沒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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