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蕾平
十年前,曾有幸親手布置林風眠玉泉故居,親歷林風眠百年誕辰紀念展與研討會,然年歲尚輕。十年來,也曾追隨先生年輕時的游學之路,去覓求令先生沉醉的印象派及現代主義藝術。而今,于西泠遇見這幅靜物《白罐》,本是最簡單不過的畫面,白罐與三個果子,卻令我迷失其中。仿佛上下百年、中西合一的意境盡數凝聚于這一方形尺幅之間,引我惘然墜入時空交迭、縱橫自如的隧道,領我步步走入先生執著一生,孤獨求索藝術真諦的精神堂奧。
林風眠的靜物畫創作始于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即從重慶回到杭州之后。據浙江畫院的翁祖亮先生的回憶,“在杭州玉泉林風眠先生的故居前原有一塊園地,中間是草坪,四周種花和玉米,玉米和有些花長得很高,進門后繞過籬笆才能見到站在臺階下的林先生。林先生很喜歡這塊園地,他常說:‘享用自己種的作物特別親切,玉米可以吃;花可以畫靜物。’林先生的靜物畫可以說是他的另一隅更重要、更親切也更有收獲的實驗園地,不論是在他的藝術探索期和成熟期,都貫穿著對靜物畫的探索、實驗和創造。”(翁祖亮,《林風眠的現代中國靜物畫》發表于《林風眠與二十世紀中國美術》,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杭州,1999,p605)
從先生早期的靜物畫中,我們或可尋覓到法國后印象派大師塞尚的藝術蹤影。他曾說塞尚的畫“會使人想到巴黎的大風琴聲,樸實而深沉地縈繞在人們的耳畔” (鄭重,《林風眠傳》,東方出版中心,上海,1999,P20),并很早就接受了塞尚關于以靜物來研究畫面空間構成的理論和影響,同樣也把靜物作為實驗園地,試圖用中國的水墨和色彩來組合畫面的空間與物體的全新整體結構關系,突破傳統中國畫中物象與空間那種慣用的虛擬關系。這樣的實驗,在40年代就已卓見成效。先生大多以置于窗前的器皿、果盤、花束、魚缸等為表現對象,畫面空間以方、圓形進行分割,物體也不出方與圓的母形。不同弧形的物體往往與不同方形的臺面與窗格,在對比與分割中組合緊密的整體結構。直至50-60年代,其靜物畫不僅風格獨具,也日趨成熟。
《白罐》正是林風眠于1964年所作,堪稱其生活于上海時期的靜物畫代表作之一。這幅畫作過去廣為刊錄于林風眠的專集畫冊內, 90年代初臺灣的錦繡出版社發行“巨匠”系列叢書,在《中國巨匠美術周刊:林風眠》專輯中,知名美術史學家郎紹君曾以兩頁篇幅介紹這幅《白罐》:“林風眠在靜物畫中進行多種形式的試驗,探索構圖、色彩、色與墨的結合,并表達某種心情和情緒。這幅靜物,只畫了一個水罐和三個果子,卻給人以豐富的感受。罐子是白色的,近乎單調,果子用了紅、黃、藍三原色,把白罐襯得突然高貴起來;有意思的是背景和桌面分成三個方形:一個正方,一個豎長方,一個橫長方,而三個方形的顏色,又分別是紅、黃、藍三色與黑的不同調和。換言之,整個作品用的是紅、黃、藍、白、黑這五種最基本的顏色,將它們略加變化,就成為如此莊嚴、純凈而豐富的畫面。我們不妨說,紅、黃、藍是西畫的基本色,黑白是水墨畫的基本色,五色合起來就成為林風眠結合中西繪畫的基本色,他組合五色,使它們變化無窮,讓它們所代表的兩種文化自然融合在一起。在形的設計上,作為主角的罐子和果子都在圓形中變化,作為背景的三個色塊都在方形中變化;這是方圓的對比、交互和組合,是西方現代藝術構成的重要方法,也是傳統中國繪畫尤其山水畫處理物形的重要原則。還值得一提的是光的處理:那只白罐和一只綠果子被照耀著,閃閃發亮;但其它諸物包括桌面和紅果子等都未受光,這并不是對象的實際狀況,而是畫家賦予對象的狀況,即畫家為了形式的需要創造的光線;在林風眠的繪畫中,這是十分重要的特質。”(郎紹君,《中國巨匠美術周刊:林風眠》,錦繡出版社,臺北,1994, 18-19頁)
2005年,林風眠重要作品在北京展出時,郎紹君再度撰寫論文,他再次指出《白罐》為林風眠的靜物畫代表作之一,提到:“在靜物方面,也是林風眠繪畫盛期的主要體裁之一。1950年代初,他畫過一些筆觸粗壯或帶有構成性的作品。但這些作品大都在‘文革’中毀掉了。約1950年代中期以后,他畫了很多置于杯盤瓶罐中的花卉、水果。這些作品把注意力集中于色彩的表現,筆觸的寫意性和構圖的創造。它們接近了直觀印象,又與流行的寫實模式化保持著距離,堅持著自己的唯美特質和探索性。但這一時期的靜物沒有過分抽象化和平面化。它們的特點是精致、微妙、豐富、多變。如畫集中的《白罐》,對圓椎體、圓形、方形的平面關系和黑白、紅綠對比色調的表現;……”(郎紹君,《從探索到成熟—林風眠 40至70年代的繪畫》,《典藏古美術》,臺北,2005年5月號, 113頁)
盡管我們并不確定此畫創作的具體月份,只知其創作于1964年。然而這一年,于林風眠來說,是不平凡的一年。4月,《美術》雜志第四期發表了《為什么陶醉?——對“我愛林風眠的畫”一文的意見》。該文章認為米谷欣賞林風眠的畫是“古代頹廢詩人最喜吟詠的(前途茫茫,何處是歸宿)情景”,“是那種凄涼帶有傷感色彩的情景”,“表現了孤寂荒涼的情調”,“和社會主義時代人民群眾的情感意趣是格格不入的”,“是很不健康的”,宣揚林風眠這類作品“是錯誤的”。文章批評米谷宣揚了“錯誤的”、“不健康”的美術作品,實際就是對先生的批判。這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1965年11月,姚文元發表文章批判《海瑞罷官》,歷盡磨難的先生預感到更嚴酷的時刻將至。他收起了畫筆,甚至和學生潘其鎏一起把積累了幾十年的畫作燒的燒、毀得毀,更多的是泡在浴缸里做成紙漿從馬桶里沖走。可以想見,《白罐》保存至今真正得來不易。盡管它表現的是靜止的無生命的物體,卻因物與形構成的詩韻、色與線演奏的音符,賦予其靜觀內省的特質、深邃雋永的詩韻,更體現出先生的創作理念、趣味和人格。
圖說:

林風眠(1900~1991) 白罐
紙本 彩墨 69×67cm
出版:_《中國巨匠美術周刊——林風眠》,P18-19,1992年。
《林風眠全集——下卷》,P14,1994年。
《中國現代主義繪畫大師——林風眠》, P137。
《二十世紀中國西畫文獻——林風眠》, P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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