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可君
莫蘭迪曾說:“我相信,沒有任何東西比我們所看到的世界更抽象,更真實。”這句聽起來如此悖論的話,可以讓我們重新理解現實、抽象以及真實的關系。現實之為現象,一方面就是這個我們日常可見的世界,事物以及周圍世界就是在那里,有著它自身在空間之中的持立,但是那自身持立的靜卻是不可見的;另一方面,現實已經是某種時間積淀的產物,事物最初的到來是空開(open)一個空間,才可能獲得位置(take place),這個“空開”與“成位”卻是事物剛要進入現實的時刻,因此它是不可見的,很抽象。
現實的真實其實發生在那個不可見的到來,與現實之物的靜謐,交錯的時刻,即,在事物的形體上,一方面是形體邊緣與周圍空間的碰觸;另一方面,形體還僅僅是對于那個有待于敞開的虛無空間的碰觸,是雙重的邊緣的交錯。這就把邊界本身(limit)看做三重幾乎不可見的交錯線:一是形體看起來是已經固定的輪廓線(contour),這是明明可見的,有著物體的塑造,比如莫蘭迪畫布上的那些瓶瓶罐罐有著極其簡單清爽的形狀,早期的形而上學時期比較硬朗,也有著塞尚形體的堅固性;一是形體的邊緣線與周圍空間或周圍其它事物碰觸而形成的線,這是輪廓線的某種改變,莫蘭迪的瓶子之間有著一種邊緣柔和,親密的靠近關系,一種彼此之間喃喃低語的私語情態;一是形體的邊緣線觸及那個似乎根本不存在的虛空,但是讓那個虛空本身的不可見本身(invisibility)有所顯露,這是杯子的擺放與桌布以及背景之間的關系,一種巨大的靜謐和沉思縈繞在畫布上,以色調塑造的形體之間的音樂節奏感也悄然來到畫面上,使杯子有時候喪失了形體,似乎它們彼此融合起來,充盈著某種永恒的元素,比如水,比如光和氣,這在他的水彩作品以及晚期作品上,這種水溶性的融合感尤為明顯,這是梅洛-龐蒂《在可見的與不可見的》一書中所言的世界的元素性的多孔性滲透,一種日常生活的隱秘詩意輕輕滲透出來。
在中國當代畫家中,董青源也用了三十年時間在面對杯子,他的《杯子系列》,從如同靜物畫一般有著明確杯子形體的杯子,到以布貼拼貼出杯子的形體,到僅僅是布貼——不再有杯子形體的地層式還原,一直到布貼成為畫面的基底——即成為空白的畫布本身,而在空白畫布上再以細微筆觸畫出層層布貼,這樣一個持續變化,一步步讓現實本身得到抽離,但是又有著日常的具體性,甚至呼吸性的過程,讓我們看到了其中有著與莫蘭迪相似的追求,但卻帶有鮮明的中國詩性智慧與董青源的個體性。
就形體而言,杯子確實是可以裝東西的日常用品,但是,不同于西方對形體的塑造以及邊緣線形體的輪廓,對于董青源而言,他一開始其實不是畫出素描一般的杯子形體,而是以碎布在畫面上直接拼貼出杯子的形體,盡管1980年代初他并沒有看過西方的拼貼手法,而是自覺意識到日常生活之中的時間痕跡,是時間在引導觀看的目光,每一塊布都有著自身的故事,即直接從日常的破布或碎布的事件出發,或者從中國人日常生活的“納鞋底”得到頓悟,層層黏貼布片做成鞋子的手工制作過程以及生活氣息感染了董青源,因此杯子就如同鞋子,這是一種日常親切,與身體密切貼身的器物,不僅僅是作為日常對象的器物,而是有著身體密切感受的相關物,是相關的貼近激發了作畫的沖動,這種生活的貼近顯然不是直接與形體相關的,而是與手工的手感或者手氣相關的。
董青源作品上的杯子,盡管最初有著杯子的形體,但已經帶有使用過,時間浸染過的布貼所帶來的古舊感,與其說是杯子的形體,還不如說是布貼的時間的形體,布貼的灰色,黑色或者藍色,以及揉皺所帶來的差池皺褶之感,更多是手感的余留,是日常生活的氣息要覆蓋杯子本身,如同莫蘭迪被蒙上灰塵的杯子已經不是器具,而就是現存品。
對于董青源而言,日常之物并沒有什么是多余的,或者一切都是多余的,這是杜尚以來對現成品的發現,但是,中國文化一直有著如此的原始詩性智慧,這個詩性智慧體現為:一切具體之物也同時是一般之物,如同看到自然山水就是看到一般的山與水的元素性,不是具體的某座山,某種樹,一棵樹也是樹的一般,因為要畫出的是事物運動的形勢或者姿勢,姿勢是事物運動的生命,這是可以激發生動直覺的;而且具體之物也是日常之物,就是經過人手制作過的,已經是非自然的了,但是讓這些人造物喪失“人為性”,就是去掉其固定的功能性,任一器物都有著自身的其它可能用途,沒有事物是多余的,某一天,某個時刻,一個器物與另一個看起來絕對不可能有著關系的器物就被偶發地“湊合”起來了,而且如此“湊巧”,似乎某種天機被開啟了,宛若天成,人為之物具有了自然性。董青源的布貼杯子就具有了這種天機不斷開啟的悟性,這種悟性還具有某種詩性,即余韻,似乎這個作品還有著其它的機會再次碰湊在一起。
就事物本身而言,杯子并非杯子,杯子僅僅是一種替代之物,這個替代之物的觀念無疑也是中國性的,西方的形體一直還是堅實的,但是中國人對事物的看法,觀物的同時也是觀道,即以物觀之和以道觀之二者的合一,可以一起被通觀,這是如何可能的呢?這與前面莫蘭迪的觀看方式相通,因為莫蘭迪的方式其實已經并非西方傳統繪畫對象性的觀物方式了,而是有著抽象,即把事物放在一個具體的空間與一個來臨的虛無空間之間——即中國人所言的不落在“實有”和“虛空”兩邊,這是佛教的中邊邏輯:一方面,可以指向可見性的一面,即,既可以指向具體的事物,那是杯子,也可以指向抽象的形體,就是一個杯子的純然形狀,僅僅是形狀;另一方面可以指向不可見的一面,即,既可以不是杯子,而是拼貼出來的某種跡象,杯子已經被布貼所容納,僅僅是凸現之物,也可以不是虛空,但是一旦僅僅是布貼,上面并沒有了任何具體的杯子,而杯子的某種意蘊還余留在布貼上。正是這種佛教不執念的觀照方式,打開了董青源的獨特看視。
如同維特根斯坦所言:不要想,而要看。或者甚至就是:不要看,而要做。董青源三十年來一直癡迷地做著“杯子”,也許對于他,最大的障礙就是這杯子的形體與意念,因此去除這個執念,才可能進入最高的藝術境界,藝術的問題就是自我克服的問題。
作為一個假借之物,杯子是對日常生活的一種提示,是一種與事物打交道的親切接觸感,一種忘我與忘物的親熟感。隨著做了很久的杯子形體之后,他后來直接以布貼來組合畫面,并不顯露出杯子的形體,讓布貼的時間感,以錯疊的方式彼此靠近,時間的皺褶就獲得了新的韻律。
就顏色而言,尤其是在有一次他發現硅藻礦處的灰土,那幾百萬年乃至更久沉淀的灰土之后,直觀層層疊加的層巖,他仿佛成為了一個考古學家,他要所的就是讓那些灰土來到畫布上,讓時間本身說話,這灰色,冷灰色就是荒古和曠古的時間情調。
后來他直接畫出布貼,從布貼的拼貼到畫出布貼,其重要的轉變在于,在離開畫面之后,如何重返畫面,以此打開新的平面。這是以極薄的灰色顏料畫出布貼的肌理,有著一種更加神秘地親密與靠近,畫面成為一層薄薄的冷灰的薄膜,這層薄膜就是生活的神秘呼吸,是日常生活的形而上學。白色基底上的冷灰,讓人安靜,可以面對畫面而沉思,畫布上的畫布,有著日常電視機或者電腦屏幕一般直觀的呈現方式,是對我們這個時代設計平面的輕微詩意地反諷,在一個空白的方塊平面中間,有著一層層薄薄灰色皺褶起來的灰色色塊,如同之前貼上的布貼,上面有著細微變化的肌理,就是那些拼貼碎布的邊緣線的線頭,這些有著齒狀痕跡的邊緣,還有碎布之間接觸留下的肌理,就是一層充滿輕微呼吸的皮膚,這是皮膚的詩學,有著皮膚的溫度,有著淡然的時間的痕跡,這是獻給時間的抒情詩。
這是詩象(poetic image),也是余像(Mimage),不再直接拼貼,而是畫出時間的痕跡,就不再僅僅是現存品的制作與隨意性,而是把隨意性做成一種內含詩意的抒情性,這不是表面的幻覺與誘惑,繪畫不再有制造幻覺和假象的權力,僅僅只有表面自身在重復自身,無意義地重復。
如何讓表面保持為無意義的重復?一直是無意義的,在意義(sense)的觸感(contact)與無意義(nonsense)的不可觸感(untouchable)之間,繪畫平面(plate)被打開,這是讓“幾無(presque rien,almost nothing)”保持生長,看起來似乎是什么都沒有,只有那么一點點的細微和細節——布貼的那些肌理,以繪畫的筆觸更加細微描繪出來,直接的布貼有著日常性與真實性,但卻缺少詩性,還是有著意義,而書寫性筆觸反而具有了某種無意義,這是無意義的勞作——因為畫出布貼其實是無意義的,讓表面(surface)保持為表面(sur-face),也只有用表面反對表面,這個無意義的勞作才會帶來更加細微的細節,讓細微或者幾微得到生長。
表面的詩學也是讓表面停留在表面,并不增加厚度,甚至就是某種意外的發現,當畫家以冷灰色刷出畫布基底,在畫面中間留出一些邊緣差池不齊的痕跡,似乎是布貼被撕開后的痕跡,其實這些痕跡并不是畫出來的,而是在為畫布打底時余留出來的,這余留處似乎有著某種天外之音,這是莊子所言的天籟。
表面的詩學也是讓表面空出表面,畫面上的空白讓現實成為寓言,冷灰色的余音在空白出無盡回響,通過極為緩慢的畫出布塊的輪廓,尤其是邊緣,讓手氣得到了更加充分地余留,但是中間的大部分灰色似乎是空白,主要在大塊碎布邊緣畫出肌理痕跡,帶來一種顫栗的呼吸感。
董青源的繪畫喚醒了日常生活雋永的詩意,讓我們在閱讀畫面細節中,變得沉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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