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石長我一歲,認識他,還是通過他的父親。那段時間練習書法,要外購一些紙硯,經常會去一家飄著濃郁翰墨書香的書畫店。室內的老板,是個和藹而平易近人的安徽老伯,每次都熱情地接待我,問起我的職業和愛好。當然,在閑聊之余,我也問起過他墻上那些書法繪畫,出自誰手。老伯微笑而自豪地告訴說:我兒子畫的。我于是知道,老伯有個優秀的畫家兒子,但卻從沒機會和他兒子相遇過。
二
一天,我陪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參觀這里的一家畫廊,在眾多畫作里,我在一幅安徽民居圖前,駐足良久,深深地進入那種淡雅的意境里,忘了我自己身處江蘇,而非在黃山、九華的山腳下。再看署名,則為三石,而我也并不知道,他就是那個書畫店老伯的兒子。而三石這名字,當時給我的感覺,樸實而有內蘊,不溫不炫,卻厚重無比,很有大家氣象,而他的書畫水平也恰恰配得上他這大氣象的名字。說真的,我當時還真有點羨慕這個名字,要是拿來做自己筆名就好了。
后來,真正謀面,還是在他父親的書畫店了。他父親介紹說,這就是我兒子三石,我連忙迎上去,原來你就是老伯的兒子,畫廊那副畫是出自你手?作為他畫作的讀者,我熟悉他很久了,而作為生活里的人,那回是第一次相遇,卻已如知音,因此暢所欲言,聊起一些共同熟悉的朋友,也多會心而笑。
三石和我說起他的童年生活,頗多美好回憶。因為不得不美好,他出生在皖南風景優美的歷史名城廣德,廣聚群英,德澤天下,單說這個皖南城市的名字,就可見其不凡的氣韻。在廣德這樣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不出才子與美人,那似乎就有點對不起造化的垂愛。可以這么說,在蘇浙皖交界的任何一個地方,其風景都是秀麗的,這大概是古代詩人諸如謝脁、李青蓮們,常愿意往那去緣故,山川之靈氣,可以點化和潤透文人藝術家的胸襟,這是千古不變的真理。好了,三石也不用跋涉個萬水千山,到皖南去寫生,因為他出生地就在那,這種幸運,簡直是藝術女神對某些畫家的有意垂顧。
可以這么說,當今之世,若出生在上海廣州的孩子,和從小就吐納過山間云靄,翻越過無數青山的鄉間孩子,他們畫筆之靈動之氣,是絕然不會相同的,一者必定糾結于塵世的喧囂,一者很容易便做到渾然天成。不說別人,就說自己,我沒能生長在山清水美的黃山腳下,或者天柱山的山巒云松間,但我有幸生在萬里長江的入海口,我就已知足而感到慶幸了,長江的氣勢和胸襟,正是我們創作所需要的。也不要說遠,要是就出生在蘇州大廈林立的城區之內,我想自己也不會走文藝之路了。三石亦然,我也和三石說,故鄉廣德讓你得了江山之助,這種無形的熏陶與靜穆的涵養,千金難買,萬價不換。或者說,這就是畫家先天、可遇而不可求的東西。
三
三石少年時,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廣德南部的盧湖、甘溪一帶,他隨身攜帶著些畫具,于清澈如鏡的湖水間泛舟寫生,于青山環抱里翻越沉思,于竹海萬丈里逍遙悠游,于山花爛漫里踏青描摹。中國畫里的元素,皖南這里的山區,完全具備了。在這種渾然天成的環境里,只要是個有心人,隨時隨處都可以采擷到無限的藝術靈感,且看那山,溝壑幽深,疊嶂層巒;且看那水,碧波漣漪,溪聲淙淙;還有那朝陽晚霞,特別是這些蒼翠的竹林,畫家把這些熟悉了,浸入心中了,作品境界就絕然不同了。
鄉間蒙師的點撥,自己的非凡悟性,秀美山川的外在促動,讓三石就在這種熏陶里,不覺間極而其自然和愉快地,走上了他的藝術之路。到了大學時代,就更一發而不可收拾了,在江城蕪湖安徽師大的校園內,三石刻苦鉆研,遍訪名師,中華山川也幾乎走遍,這位青年畫家的畫筆,記錄過黃河邊的洶涌濤浪,映照過塞外陽關的淡淡夕陽,北國風雪里的老婦,南國窗牖下的仕女,凡是能入畫的山水,人物,名宅,園林,三石那支畫筆都沒有漏過。
這種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書生姿態,讓他下筆如有神,這個時候,相對于少時廣德山川風物的熏染,三石感受了另一種博大與豪情,也體會到了各地不同的人物性格和心理結構。作為后來以人物畫為主業的三石,感受各地的民風民情,這太重要了,記得郁達夫曾把各地的秋天,由南到北,都寫得栩栩如生,而民風其實也如這秋天,北京人和廈門人廣州人性格是不同的。在這種不同里,三石憑借自己的觀察,體味和悟性,一下筆,往往就直抵了人物的心靈。
四
說起繪畫的境界,我想起一位德國藝術家,名字叫保羅克利,他曾說過這樣一句話:“繪畫,就是用一根線條去散步”,這種概括讓我感到非常經典和簡約。我覺得他說出了繪畫境界的本質,就是如何從靜態描摹的無生命感中,找到畫作的生命。如果把繪畫作品比作一個人的話,就需要找到這個作品的心臟和脈搏在哪里。好了,保羅克利他很形象,說,好的畫,就是線條優雅的散步。那么藝術家成功與否,就看他是否找到了那份從容的優雅和隨物賦形的靈氣,這種悠閑和優雅恰恰可比擬于林蔭道間漫隨夕陽的散步。
三石的人物畫,已然達到了這種境界,那種線條的柔暢,和意境的淡雅,總是讓人身臨其境,還記得,第一次看他的皖南民居圖,便真像去了一次黃山腳下。我想,是否可以這種說,二等畫是望圖興嘆,一等畫則是進去了出不來,你似乎忘了這畫的存在。藝術家的忘我與看畫者的忘我,若能做到極易的融合,那證明藝術家成功了。這何嘗是畫家所追求的境界,也正是書法家和文學家們共同追求的藝術境界。而形象的繪畫,對這種忘我和投入的要求更高罷了。
畫山水難不難?難,但又不難。為什么,因為山川鬼斧神工,任何一種形態和造型,任何一種走勢和流向,都不是約定俗成的,都是有存在可能的。花鳥也是,受約束的面就稍微大些,海棠不能畫作玫瑰,鸚鵡不能畫成畫眉,驢則不能為馬,狼犬也不能畫為獅虎。人物畫看似好畫,但難成境界,難出成績,東晉顧愷之在《魏晉勝流畫贊》也說“凡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臺榭一定器耳,難成而易好,不待遷想妙得也”。在我看來,人物畫還分兩種,一種是隨意人物畫,一種是指定描摹的名人人物畫。打個比方,比如我們畫田野間追逐蝴蝶的一個孩童,那畫作上即使臉部表情和孩童稍有不同,也無妨天真爛漫的意境,而指定描摹的人物畫,要求就高了,這種難度,會讓每一個觀畫者審視,甚至批判,他們往往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象,不象。如果要做到眾人贊嘆,就必須抓住“像”字,這個像字其實就畫作里人物的神,還不僅僅是外形。神情與神貌如何刻畫,這就是難度。西漢時,劉安也曾批評那些“君形者亡矣”的繪畫作品,就是說,畫家筆下主宰人物形的“神”沒有表現出來,空有其殼,徒有其表。這便需要畫家有極強的捕捉直觀線條和人物心理的能力,雙重捕捉之后,才能將之付諸之于手頭的畫筆。畫筆是沒生命的,紙張也沒有生命,墨水顏料也無生命,生命在哪,在畫家心里,在他的意念之間。可以說,這種境界和難度,可謂強求不得,更可謂嘔心瀝血。相比較而言,山水花鳥,就稍微容易些了。三石選擇人物畫,這是他對自己實力的自信,而三石人物畫取得今天的成績,也正是其天賦和勤奮的必然結果。
天道,總是會酬勤。
五
在藝術層面上,當畫家達到一種境界之后。再要突破,便需要走向人文關懷和思想層面了,三石常和我說,哲學是高于繪畫的,他總是強調這個觀點。這,正是一個藝術家的謙虛和敬畏。其實哲學也未必高于繪畫,繪畫還可以表現哲學甚至宗教,而藝術可能恰恰需要的是就這種敬畏,這種敬畏的過程。
有敬畏就有投入和虔誠,這種無形的意念上的東西,是任何浮躁心態都會相形見絀的“進取力”。畫家吳冠中老先生曾一有本書,我未翻開,單看個書名,我就被感動得不能自已,那本書叫《我負丹青》,這便是一種真誠而發自內心的自省和謙遜,負不負丹青,那是后人對一個畫家一生的評價,而吳冠中這老先生先后人而反思了自己,評價了自己,他堵住了后世之人贊譽虛夸的嘴。他的意思是,他這一生,丹青從沒有負他,并給他帶來過一切,但唯獨他自己負了筆墨丹青。這是要讓人流淚的自評,這當然是宗師氣象。
當代的畫家為什么很少有人會有這種突破,因為他們被自己的額頭,束縛了自己的眼界,他們不愿抬頭,沒有去仰望星辰和時空,沒有對人生和藝術心存敬畏,沒有壯闊的胸襟和對自己有限性的正確認識,如何能臻得高境呢?而那些人要再想成為大家大師,就真有同黃粱一夢了。所以,美術界對畫家有一種比較有意思的區分,就是畫家和畫匠。意思是,這個人最終的繪畫,在他手里會成為一種“手藝”,還是成為一種“寫心”?成為手藝,則是畫匠,成為寫心,則是畫家。
因此,畫家絕不是好做的。而三石身上流露出的,那份對藝術的敬畏,濃郁的人文關懷和對多勞動階層的同情,這決定了他畫作里的景深,要比一般畫家深遠地多。你看,三石筆下,那位在一個冬天早晨,倚靠著街墻賣菜,于疲憊與寒冷中仍帶笑意的老奶奶;那個低首在角落默默無聞、用心縫紉了一生的街頭鞋匠;那個微笑著踏著車,迎著風雪工作的環衛工人;還有那位累了,坐在自己早已搬不動的行李上,垂下頭來,睡著了的打工兄弟,等等等等。那些動人的畫面,靠的不是色彩的絢麗,靠的不是肢體語言的夸張,靠的不是畫筆刻意而躁動的渲染。這里只有平靜,就像散步,你只是隨著三石的筆觸去散步,當你穿過每一個巷口,你看到了這些微笑和堅定,看到了他們的快樂和艱辛,這便是大地與蒼生。這,便是人生之畫。
古往今來,一位成功的畫家,最后他的作品一定會歸結為詩意之畫,人生之畫。而三石,憑借他的不懈努力和天賦才情,定將會取得更為世人矚目的藝術成就。我們為之期待。
2010年7月14日下午-15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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