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 丁云鵬《白描大阿羅漢圖》水墨紙本手卷 31×379厘米
本卷《大阿羅漢圖》,由清代咸豐朝內閣學士邵燦題簽“丁南羽白描大阿羅漢圖”,卷后亦有邵燦的兩次題跋。引首有謝稚柳先生在1990年的鑒題:“丁云鵬白描羅漢真跡”,是經過謝先生鑒定過的海外回流藏品,并定為一級文物。圖中繪十八羅漢,以白描形式繪出,十分難得。后署“佛弟子丁云鵬敬寫”,并鈐“南羽”白文方印。經考,此卷迭經明代王世貞(邵燦跋語)、清代錢大昕收藏(有“靜遠軒圖書記”為證)。后又經沈少云(連戰祖母,有“沈少云家曾藏”印為證)、香港大收藏家劉少旅的長子劉灤先生(有“灤齋真賞”印記)收藏,是一件流傳有緒的名作。
收藏鑒考
本卷有邵燦的兩次題跋,第一次題:“陳眉公稱:南羽白描酷似李龍眠,絲發之間而眉睫意態必具,非筆端有神通者,不能。今觀此圖益信。咸豐辛亥春仲上浣,又村邵燦。”又題:“白描羅漢圖,婁水王弇山先生所藏,乃丁南羽游云間時筆,當為丙子丁丑年,如生力駒、順風鴻,非復晚歲枯木禪也。語見《容臺集》。此圖是否即系弇山所藏?要其描寫生動、神采煥發,憑靈御怪狀,入能品,非庸史所能摹擬,若款署龍眠,當無以別之矣。辛亥花朝前一日,又村續記。” 經查,邵燦(?-1862年),字耀圃,號又村,浙江余姚人。清道光十二年壬辰進士及第,授翰林院編修。以吏部左侍郎之職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于咸豐三年十二月乙未出任漕運總督,并兼署河道總督。后被委任為浙江督辦團練大臣。咸豐辛亥為咸豐元年,此時邵正擔任內閣學士、禮部侍郎銜、吏部右侍郎等官職。本卷上的“又村”“恨不十年讀書”“柳暗花明”三印即為他的收藏印記。
邵氏跋語中提到的“弇山”,即王世貞(1526-1590年),字符美,號鳳洲,又號弇州山人,太倉(今江蘇太倉)人。在文學上,王世貞與李攀龍同為“后七子”首領,倡導文學復古運動,認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在明代具有較大影響。家有別墅“弇州園”,貯書達3萬余卷。著有《弇山堂別集》等。
另外,卷中隔水所鈐“靜遠軒圖書記”是著名考據學家錢大昕(1728-1804年)的收藏印。錢大昕,字曉徵,號竹汀,晚號潛研老人。嘉定人。乾隆十六年(1751年)清高宗南巡,因獻賦獲賜舉人,官內閣中書。乾隆十九年中進士,復擢升翰林院侍講學士。乾隆三十四年,入直上書房,授皇十二子書。嘉慶初年,潛心著述課徒,歷主鐘山﹑婁東﹑紫陽書院講席,出其門下之士多至二千人。著有《二十二史考異》,糾舉疏漏,校訂訛誤。
最后查考沈少云,即臺灣前“副總統”連戰的祖母沈太夫人,字少云,祖籍東北,出身臺灣望族,世代經商。沈少云是家中長女,明詩習禮,是典型的賢淑女子。光緒二十三年,連戰祖父連橫在上海圣約翰大學攻讀俄文時,奉母命返回臺灣,與沈少云成婚。1936年6月,連橫因病于上海逝世。為了不讓母親過于孤獨,其子連震東把母親沈少云接到西安奉養。三年后的1939年,沈太夫人過世,葬于長安縣南鄉清涼寺北。上個世紀末,連戰回到陜西省親時,到此掃墓祭奠。
內容與風格考
丁云鵬(1547-1628年),字南羽,號圣華居士,休寧(今屬安徽省)人。他出生于醫學世家,后為佛教徒。主要活動于明代隆慶、天啟年間,詩、書、畫兼備。其父丁瓚(號點白),是嘉靖年間進士,以醫術而聞名,兼工書畫。據記載,其父為人看病不取分文,只收古董字畫,并且丁云鵬所生活的時代是書畫收藏漸趨極盛的歷史時期,這與丁氏的藝術創作有著很大的關聯性。
從丁云鵬的交游來看,其中年便與佛教結緣,曾與明代高僧紫柏、憨山等人交往密切。明代大冊藏經《嘉興藏》中的許多佛畫原稿便出于丁氏之手。據畫史記載,丁云鵬與董其昌也有著深厚的情感,董氏36歲(丁云鵬42歲)時在他的老師許國的家中見到過丁云鵬的《上林圖》,許曾在畫上題跋,并掛于廳堂。其后,董其昌屢次在丁云鵬的字畫上題跋,并贊賞其“三百年間無此作手”,并贈丁氏以“毫生館”印章。
丁云鵬的人物畫,早年、中年的白描畫風酷似宋代的李公麟,設色作品多呈現工麗典雅的畫風,以圓潤勁挺的用筆為特質,后期曾為名墨工程君房、方于魯畫墨模,由于受到刻板刀法的啟發,其用筆趨于硬挺,運筆過程多方折,畫風偏于版畫風格的強硬深沉,趨于古拙。
本卷白描《大阿羅漢圖》,描繪的是羅漢們超凡脫俗的生活場景。手卷右起繪以禪定、面壁的二羅漢跏趺于蒲團上,其周圍綠蔭密布,營造出一片清凈之地,巧繪巖壁將左側的熱鬧場景加以隔絕。順著畫面便進入了山林,一羅漢托塔,一羅漢趺坐于石臺,注視著前方的神虎。左側兩羅漢坐于藤椅攀談,二侍從站于其后,一女童回眸神虎。又三羅漢依石靠樹而坐,觀望著往來的羅漢,一大肚羅漢在其后靠石打哈欠。再向后看,以臨于岸邊仰首與上空沖破煙云的神龍對視的降龍羅漢為中心,其右方是兩名提履、背帽的侍者,一望向降龍羅漢,正準備隨行。左側三組羅漢,一組二羅漢并行,觀望神龍;另一組要出山林,有一羅漢及持書卷的二侍者正回望等待;一組正歸山林,一羅漢手持金剛鈴,身旁是一頭陀般的羅漢,身后一背包侍從,關注著前方的降龍羅漢。將畫卷向左展玩,一女童正與羅漢攀談,一童子正手持枝條與神獸嬉戲;最后繪一長眉尊者慵懶地靠在神獸所拉的小輦上,周圍匝繞著三位羅漢,各持法器,一侍者頭戴金箍,背負行囊經卷,另一胡人侍從頭頂一盤蓮花尾隨其后,渡海而來。
此圖所繪的各位尊者到底是誰?最明顯的是降龍羅漢和伏虎羅漢。其他的十六尊者,我們可從宋代蘇軾所作的《十八大阿羅漢頌》與《造像量度經》中的描繪,對諸羅漢的名號與形象特質進行對號入座。其中,托塔的羅漢是蘇頻陀;持鈴的羅漢應為伐那婆斯;袒胸露腹打哈欠的羅漢應為布袋和尚,也就是哈香尊者;坐于車輦上的長眉尊者應為阿氏多。
對照貫休所繪《羅漢圖》,羅漢大都粗眉大眼,豐頰高鼻,形象夸張,即所謂的“胡貌梵相”,此圖則多是漢人的體貌特征。其次,從每個羅漢的神態、動作上所營造的場景來看,慵懶、閑適、嬉笑、攀談,各具情態,更像是云游四海、逍遙度日的仙人生活,與貫休《羅漢圖》中塑造的嚴肅、深沉、遠離世俗的奇崛怪異的氛圍完全不同。其實,這種面貌符合明代文化的世俗化與各宗教的相互融通的傾向。
從此卷的筆墨風格來看,人物形象塑造生動,用筆是李公麟式的“鐵線描”法,衣褶處多用“釘頭鼠尾描”,每筆皆以中鋒出之,運筆過程均勻圓滑,流利連貫,無一懈筆。羅漢的五官神態,更用重墨線加以強調以突出神情。對比之下,山石、樹木的描繪,便較隨意粗獷,以襯托所繪羅漢的工整雋秀的筆法。具體表現在山石和樹干的輪廓上,丁氏使用了筆頭稍粗的毛筆,墨色與運筆均富于變化,運用近似于顫筆的描繪方法,并進行了有層次的皴染,加重苔點以創造出蒼郁、粗壯的質感。石縫鉆出的灌木與松樹葉針均以富有彈性的、略帶寫意效果的筆法進行了程序化造型的表達。這是在明末摹古風氣盛行下,無論是文人畫家還是專職畫家都呈現出的創造趨勢,只是后來在董其昌那里形成了畫理言論而已。
創作時間考
丁云鵬的佛像畫的創造高潮是在其中、晚年,如1599年即52歲所繪的《三教初祖》、1604年57歲所畫的《釋迦牟尼圖》(現藏于天津博物館)、1606年即59歲所作的《菩薩授經圖》與《伏虎尊者圖》以及1616年69歲所制《三教圖》。將上述五幅作品的繪畫風格與此卷進行對比,可以推斷其創作時間。
丁氏52歲所繪的《三教初祖》,全系水墨,筆墨濃重,已不能算是白描作品了。因為此圖雖以線條為主,但用筆的隨意性,尤其是人物衣褶的表達上完全是顫筆的表達方式,線條粗細變化強烈,且墨色皴擦濃厚,但在背景的苔點使用上,卻是一種工細均勻的用筆,已有一種版畫的味道。以此來做對比,《三教初祖》無論在用筆用墨還是整個畫面氛圍上的意趣與此卷白描《大阿羅漢圖》的風格有所不同。
再看丁氏在1604年57歲所畫的《釋迦牟尼圖》,這是其最工整細致、清麗典雅的作品之一。在一棵參天的古松下,佛陀半跏趺坐,雙臂交叉,雙手耷在左腿上,呈深思狀。遠處,是鐘乳倒掛的石窟巖洞。畫家在佛陀形象塑造上極其簡練,衣褶處理趨于程序化,使用的是與此卷《大阿羅漢圖》一樣的“鐵線描”,比較兩圖的用筆用線,二者較為相近,體現出丁氏的白描風格。1606年即59歲所繪的《菩薩授經圖》與《伏虎尊者圖》,均為類似《三教初祖》的水墨作品,其版畫味道更加濃郁:一,作品的整體黑白對比強烈;二,人物衣褶的處理上,釘頭鼠尾的方折運筆體現出一種刀刻的味道;三,山石的表達,扁筆的整頭皴法,加上反復的積墨皴擦,幾近鐵器一般;四,同樣在背景的表達上,猶似刻刀輕劃過的縷縷淡淡的痕跡作為肌理,以突出畫面的主體。對比《大阿羅漢圖》的李公麟式的人物線描法、文人畫的寫意味道的背景表達,可推斷本卷白描《大阿羅漢圖》當為丁云鵬50多歲時的作品。無論從造型還是運筆的功力上均已達到了很高的水準,堪稱丁氏成熟時期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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