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
(朦朧詩代表詩人)
童領峰在和我閑聊的時候,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在石濤,黃賓虹之前,中國畫家從來沒有過直面自然”。童領峰是位詩人,卻在談畫,我心頭也自然微微一震。
在石濤,黃賓虹之前,中國畫家是否寫生自然,我真的不很清楚。但童領峰根據什么,說石濤,黃賓虹之前的畫都不寫生自然呢?童領峰送來了他的詩集,既然,詩畫不分,我也就將童領峰的詩當成畫來讀了。
從中我可以大致讀到童領峰的心性,他是個愛在房頂上發呆以望四方的詩人,在童領峰的周圍,有他熟悉的湖水,有雪印、山藤和煙,他希望能找到“會臉紅的女孩子”,這個女孩子懷抱里有一只貓。童領峰的大部分時間恐怕都是在自己畫室里渡過來的,這也是一位冥想多于外界觀察的畫家,或者叫畫者吧。
我有次在銅陵,讀到了童領峰的詩,我說你的詩很像發光的碎片,每一塊碎片,都閃爍著你的靈光,為什么說是“碎片”呢。我隨意挑一首詩來讀。他的詩如同松花江上的一條魚,一黑一白似地在翻騰。從中我看到了一個孤獨者的心性在閃光。但童領峰的詩很多。在寂寞的荒野,他辛勤地思索,偶感和凝神默想不斷地迸發出來。心性的積累和堆積,甚至也有如童領峰的衣冠冢。我不忍心看一個孤獨者心性過多,成為一種堆積。
中國詩歌的發展大概也同中國文人畫所走過的道路,大致一樣,詩歌和文人畫都講究一個心性的抒發,心性的抒發它的最高界就是寂寞之美,童領峰的詩是有一些寂寞之美的。
既然童領峰同時是位畫家,他的畫在北京的“798”當代藝術區的畫廊里有很醒目的懸掛,我也順便談談畫吧。在民間繪畫那里是不講透視的,后來文人畫學會了透視,但文人畫通過透視,卻透出了一個滿目凄涼,在一個大山水里,文人畫在找,我的家鄉在哪里,這就有了不起眼的幾座庭院,童領峰的詩也如同站在家鄉的遠眺,遠眺甚至壓迫著詩人,甚至連幾座庭院也沒有看到,于是只好就剩下精神家園,如同之煙,精神家園究竟在哪,童領峰在說,暫時也找不到。
“從生命形態上講,是從黃賓虹開始直對自然寫生的,因為他本身已完全融入自然,而成為自然”童領峰如是說,是非常有見地的。“既要能畫出比自己的心性還要廣闊的山水,也就是說能畫出精神家園以外的山水,同時就要給觀者以溫暖,先是有溫暖的黑,然后才是有震撼,黃賓虹做到了。”
心性既要馳騁,奔跑的再遠,也不感到陌生。是童領峰研詩的得到的珍貴心得,他說:“在黃賓虹那里,黑是溫暖。”
但在童領峰詩選里寫得全是心性,陌生感伴隨著童領峰的青少年時代。當自然試圖將童領峰擠壓成唯有心性在閃光時,我期冀童領峰之詩重新擁抱自然,將家鄉之境推向無限的寥廓。
童領峰的詩具有濃冽的唯美傾向,他心目中的荷葉、螢火蟲、鳥兒大都是從腦海里幻化出來的生靈,而絕少是關于家鄉的所見,他也曾有對咖啡屋、霓虹燈影的現場描畫,而大多只有一只高腳酒杯在抽象地閃爍,現場并不真切,因而呈現出光怪陸離心性的剪影,一切都阻礙著在家鄉胡同里徘徊的詩人,我們只看到巷口斜雨的零落,而不能聞到斜雨的土腥氣。
童領峰的詩少了點土氣,單純地讀童領峰,不清楚他是哪里人,因為光影和凋零全世界到處都是一樣,家鄉的土腥氣還未曾盡染江南才子。
少年時代,跟隨父親,一直在路上。從上海至四川,再到銅陵,成人復歸上海游學,流浪意識早早就悄悄地潛伏于詩人的靈魂之中,異鄉便是故鄉,故鄉即是異鄉。
詩人沒有家鄉,只有心性,沒有家園,但有一個精神居所。因此,這是關于營造精神家園的詩,他的家鄉在童領峰的精神家園的外面,暫時還沒有一條土路通向他的書房和畫室。
銅陵的不遠處有一個蘇州。銅陵與蘇州應同屬江南,蘇州的園林講究“框景”,先是有“山窮水盡疑無路”,然后才造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視覺效果。童領峰的思想也存在一個視角問題,從一個漏窗望出去,他究竟能看到什么呢?中國文化人,從漏窗望出去,大多曾看到的是滿目荒痍,和所謂的凄美,這種凄美雖說氣象很大,但心性過于沉重,中國人讀自然是在用濃墨給自然抹上沉重的一筆,所以甚至是詩,也容易失去自然的本性、本意和本色。
好在童領峰是很有領悟能力的,中國毛筆的特性,不是過于枯澀,就是過于濕潤,實際上都不是自然的本色。
童領峰住在銅陵,實際上離黃賓虹不遠,童領峰如能解開黃賓虹畫風的渾厚華滋之謎,當也就解開了他的詩思里的枯澀之感。我不是畫畫的,講錯了,也無人追究,在我看來,中國畫從表面上理解,似乎是站得很高,看得很遠,以至畫到天際縹緲處,而根本的實質是,中國畫是想得很遠,想到了天際陌生處。這說明,中國人的家園有一個圍墻,我們是在家里將外面的自然越畫越遠,以至枯澀直無。所以,我想說,學詩也當學黃賓虹。因為童領峰在合肥見到我時,談畫的意趣勝于談詩。由畫入詩,童領峰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要看得遠,至于想了些什么,倒不必忙著總結、歸納。
對黃賓虹的認識,我相信是他獨立思考而得到的珍貴心得,既然這么想了,千萬不要放過,通覽童領峰的詩,與黃賓虹自然本色的通達差別很大,我倒不是指黃賓虹是一座峰巔,后人無法企及,我是想說,童領峰那么愛詩,寫詩幾近瘋狂,他一定是以自己的詩歌之痛,反觀賓虹大師的畫,他看到了自己尚在精神圍城之內。他是孩子向賓虹大師我們真正的大自然跑去。
2011年5月1日于北京柏儒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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