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出現在蘇富比拍賣會上的尤倫斯收藏的十二幅William Turner水粉畫之一 《Oberwesel》

亞當斯密《國富論》書影
這就是最好的收藏,無論戰亂、動蕩、災害,都難以敗落,難以摧毀,還不用你花錢,不用考慮存放、不用防賊,不用考慮是否捐掉,不用擔心遺產誰繼承,不用為價格高低而掛心。其實,最好的收藏,是收藏在自己的內心。
眼看著拍賣市場那么火,藝術品價格點了引線似的蹭蹭往上竄,我們這樣經常在水邊走的人雖然沒什么財力,卻也很自然地心生妄念。那天,請教一位拍賣公司市場部經理,現在還可以買什么?
望望我們這幫臉上寫滿欲望的人,該經理慢條斯理說,你們可以買點雕塑或者翡翠呀,因為它們都沒怎么漲過。
該經理的思路十分明確,對于財力有限的人來說,如果要介入藝術品收藏,最好買沒有大資金關注過的潛力品種。他的前提就是,任何事情做的人多了,就沒什么做的價值了。
這種收藏理念雖然有道理,但不是我喜歡的。
一 。“冷時進熱時出”
持這種“冷時進熱時出”收藏理念的還大有人在,拿最近屢屢占據媒體藝術版頭條的尤倫斯夫婦為例。這對夫婦熱愛收藏,20 多年前看上了中國藝術品,當他們在收藏中國古代藝術品的時候,認識了一些身處貧窮仍埋頭創作的藝術家,當時,他們沒有地位,不在美協、畫院,作品不被關注,更沒有藏家,有些人的畫塞在床底下發霉,有的人的畫只能送朋友,朋友還拿來糊窗戶,可見朋友的家庭條件也不怎么樣。在這個時候,尤倫斯夫婦開始出手,他們持續買進,總數1500件上下的中國藝術品里,80%都是中國當代藝術品。但是,在當代藝術從頂峰開始回落的兩年后,他們卻開始雪上加霜地大批量出貨了。
尤倫斯的行為,作為一名藝術品投資者,只是低吸高拋的“換倉”策略,他的“換倉”行為早在他收藏英國著名畫家特納的作品時已經發生過。2008年,尤倫斯夫婦在倫敦出售其用了 20年時間收藏的 14 張特納水彩畫,估價為 1000 萬至 1400 萬英鎊,而他們收藏這些作品時平均每張花了25萬英鎊。當時,尤倫斯解釋說,出售之舉一方面是特納的作品漲幅巨大,在如此高價位的情況下持續進行收藏十分不易,同時,出貨特納作品是為了更好地集中資金和精力支持北京的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如今,這句話里面的“特納”換成了“中國當代藝術”,“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則換成了“印度當代藝術”。
無論這批尤倫斯所藏的中國當代藝術品是否會出現如匡時老總董國強所言的“這不是有沒有人接盤的問題,而是拍賣會有多瘋狂的問題,拍賣結果甚至可能成為新一輪價格上漲的助推器。”尤倫斯都是位成功的藝術品投資者,在無人關注時收藏,經過資金和話語權的充分注入,在人人都知道個大概時、價格飛漲后果斷拋出。
但我不是最喜歡這樣的收藏理念。
二 。“復利效應”
香港經濟學家張五常先生去年來內地開華人收藏大會講收藏理念。他不會說普通話,現場帶了同聲翻譯,他講一句,人家翻譯一句,聽得很不利索。但張五常畢竟是大牌經濟學家,他用“復利”理論來觀照藝術品收藏,有點耳目一新的意思。
在張五??磥恚L期持有類似乾隆藝術品不存在泡沫之說,因為藝術品的“復利效應”非常驚人。他舉例子說,1776 年亞當斯密的《國富論》,是經濟學最偉大的論著,當時的售價是1.8 英鎊,225 年后的今天,這本書售價 10 萬英鎊,每年的復利回報率達到4.86%,除了通脹因素外,每年復利的增長率也達到了 2% 左右。
古書收藏還比較偏門,大量藝術品的收益回報遠高于此。他認為,投資藝術品若以每年復利 8% 來計算,200 多年就會上升 6000多萬倍!即使剔除通 脹 因 素, 藝 術品每年仍有 5% 的復利。
張五常先生的話如果換一種說法效果會更驚人:你現在花 1 萬塊錢買了件藝術品,200多年后,它的價格會達到 6000 多萬元!這是多少想發財想瘋了的人夢寐以求的事啊 !
張五常先生的經濟學角度非常巧妙,計算公式也有道理。按照他的邏輯,藝術品是“存放”貨幣最好的倉庫,遠遠超過大宗商品,甚至股票和房子,買藝術品幾乎是長期穩賺不賠的買賣??墒?,且慢。張五常先生所說的藝術品帶來的巨大倍數是有前提的,而且這個前提幾乎是無法實現的——復利一定要有漫長的時間,才能達到驚人的效果,而藝術品真的能讓一個人如此長期地持有嗎?
我們翻看歷史,當然知道,藝術品最不能抵抗的,主要是階層變革,局勢動蕩,經濟危機,家道中落,再加上自然災害,而這些,100年里難免發生若干次。能持有一件藝術品 200 年,真的容易嗎?
別的不說了,你能看到的人類建筑,不好看的早拆掉了,好看的能當文物的,哪幢房子里還住著原來的主人家?明清老宅、民國老建筑、上海外灘萬國建筑博覽會,哪個還是原主人擁有著?人類最大的建筑群,故宮,偉大吧,原主人呢?
現在市場上,哪件藝術品能讓其藏家持有時間超過百年的?別說百年,最多有個十幾二十年,翻了最多幾十倍就拿出來賣了。尤倫斯夫婦就是例子。
因此,張五常先生說的只是在理論上,藝術品具有長期投資價值,可誰真能享受到這種長期價值呢?
所以這種收藏理論也不是我喜歡的。
三 。“沒有永久的藏家”
香港的董橋先生以文人雅趣的收藏而著稱,每件藏品,他都能挖出背后的人生故事、文化內涵,用自己的體悟和品味來獲取藏品給人的巨大愉悅。他也很反感那些不懂藝術品內涵,只挑大名頭、只挑貴的買的那種暴發戶藏家。由于他收藏時間長,這些年,許多藏品身價漲了好多,人家就勸他出手一些,對于掙錢的事,他卻覺得未免滑稽。“這兩年人家勸我趁世道紅火拿些老東西到大陸去拍賣我反倒覺得有點滑稽了”(《故事》第 82 頁,作家出版社2007年出版 )
但是,沒過幾年,2010 年秋拍,董橋的藏品在北京中國嘉德開出一個《舊時明月》的專場拍賣,幾十件書畫拍出 4000 多萬元。
董橋先生有不少擁躉,他們不但認同董橋先生的文人品位,更認同董橋先生對藏品的熱愛以至于用一種一生長伴的心態來對待藝術品。看到董橋專場拍賣,這些擁躉有點受不了了:一個文人,怎么可以把精神上與自己息息相通乃至相依為命的東西賣掉呢?這不等于英雄賣寶劍、美人賣妝奩嗎?
當然,這些擁躉們很快可以釋然,因為世界上從來就沒有永遠的收藏家,再大的收藏家也不過是其藏品暫時的保管者,比如香港藏家、敏求精舍主席胡惠春的“暫得樓”,大的如乾隆皇帝。然后,還有人人景仰的大藏家王世襄先生,他的收藏觀就是一切收藏皆“由我得之,由我遣之”。上世紀 90 年代初王世襄先生將 79 件珍貴家具以市價十分之一的價格賣給香港實業家莊貴侖,后者將其捐給上海博物館,而王世襄先生卻拿這些錢在北京買了一套安享晚年的商品房。可王世襄家原先所住的芳嘉園,曾經住過慈禧太后的弟弟,堪稱京城豪宅,王世襄的父親于 1914 年購置了這所房產,王世襄就出生在此,但文革中住進了多戶人家,經歷多年滄桑后,芳嘉園已經淪為大雜院,最后為了給他所收藏的家具一個好歸宿,不能再亂堆在陰冷失修的北屋,也為了改善自己的居住條件,王世襄先生才出此策。這就是藝術品的長期價值。
上海有位名人書信的大藏家王先生,他介紹收藏時說,收藏名人書信最佳時機是名人過世,家里往往會想辦法盡快處理名人的生前用品,名人收藏的往來書信中不乏名家所寫,家人對藝術品可能還知道值錢,會當遺產來分配,可幾疊信紙往往不會重視,便給了王先生大量的收購機會。
人死了,東西就散了。王先生再費勁心力收在一起,雖然是一種可貴的收藏行為,但看著這些書信的時候,只有讓我嘆息。真是一場有意思的徒勞。
有時候,看一場拍賣會預展,尤其是某資深藏家的藏品專場,感覺就像是看一場同學會。前世或許相遇過,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此處聚首,再重逢,又得多少春秋。那些藝術品背后的流散故事,看得人唏噓不已;那些藝術品即便容顏不改,持有者的內心卻早已被歲月磨礪不堪。
大家都認同收藏界“長線是金”的理念,可是據傳凱恩斯有句名言:長線是金,長線看,人都是要死的。
所以,我也不太喜歡“長線是金”這個理念,因為“沒有永久的藏家”。
四。“過我眼者,即為我有”
有一次看保利拍賣,一件齊白石印章,印文為“過我眼者,即為我有”,頓時讓我內心有點澄明。后來,我借題發揮,寫了《收藏九境界,你是第幾重一文,文中說,像張伯駒這樣的,把一生收藏捐給國家,屬于第九重最高境界看到齊白石印文上的那句話后,我發覺自己的終極收藏有所刷新——其實,最好的收藏,是收藏在自己的內心。
文物藝術品,給你帶來的最大快樂不是升值,而是默默體悟藝術品給你內心的慰藉,給你一種文化上的追想。這話說起來玄,其實,就跟你聽到一首好歌,讀到一本好書那么簡單的快樂。
“過我眼者,即為我有”,讓我珍惜每一次觀賞文物藝術品的機會,比如每一次藝術大展,每一次大型拍賣會預展,或者在收藏家家中看到藝術品的機緣。慢慢地看,默默地體悟,你會記住藝術品給你的剎那驚艷,把藝術品真正收藏在心里,隔多少年,你還會記得它的好。
2005 年,紀念紫砂大師顧景舟誕辰九十周年,在無錫、上海舉辦了一次展覽,18件顧景舟制壺讓我大飽眼福,作品的每一根線條,直到今天都讓我記憶猶新。記得當時遇到顧景舟大師關門弟子高振宇,他激動地跟岳父、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徐秀棠說,我今天摸了一把“虛扁壺”的內口,終于知道師傅是怎么做的了。
這就是最好的收藏,無論戰亂、動蕩、災害,都難以敗落,難以摧毀,還不用你花錢,不用考慮存放、不用防賊不用考慮是否捐掉,不用擔心遺產誰繼承,不用為價格高低而掛心。
我終于發現,我喜歡這樣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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