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被“誤讀”的一座里程碑
2007年是中國當代油畫市場最火的一年。12月,陳丹青1980年作的《西藏組畫·牧羊人》在北京匡時從700萬元起拍,以高出估價5倍的3584萬元成交,創個人價格新紀錄,位列年度油畫單價第五名。該畫2003年曾在中國嘉德以187萬元成交,短短四年內漲幅近20倍,讓人瞠目結舌,而業內人士稱:“此價格是實至名歸”。
該組畫是中國當代美術史上的特例,它名字的來歷就很特別。1980年,陳丹青去拉薩搞畢業創作,用半年時間完成了《母與子》《康巴漢子》《進城》《洗發女》《朝圣》等六件尺幅不到一平米的小畫,陳丹青將它們與回北京后繼續創作的《牧羊人》一起,提交給中央美院78級研究生畢業展覽。當評論家面對陳丹青的七幅畫,不方便一一稱引畫題,統稱之為《西藏組畫》。而在此前的畢業創作慣例是,作者先提呈一幅大畫,再根據它的明確意義落實畫名。其實,陳丹青當初并沒有預交七件,更沒有想做成組畫,他只是想嘗試小尺寸、多幅、無情節、無主題的作法,與流行的巨型、單幅、情節性、主題性的“文革創作模式”拉開距離。
1980年10月,陳丹青的《西藏組畫》在中央美院研究生班畢業展上,引起轟動,時間剛好在羅中立的《父親》轟動中國美術館兩個月前。日后,二者被從作品中看到了他對人民的感情、對民族命運的關注;有人說他揭露并譴責了愚昧落后;有人說他抱著深切的同情和憐憫。但在陳丹青那里,卻很討厭“用繪畫去揭露、去引起同情”,而他的最大愿望,是讓觀眾被作品的真實打動,感到“這就是生活,就是人”。陳丹青認為繪畫的使命是描繪形象,畫“眼睛看到的東西”,他把眼前所見直接搬上畫布,有意破壞了抓拍式構圖,不求參差交錯、沒有擺布填補、沒有一處戲劇性沖突,甚至把主要人物朝向了畫面的邊緣,以至于許多同行最初不明白他畫的什么意思,以為是寫生,而不是畢業創作。
在中國“文革”美術的“假大空、紅光亮”背景下,陳丹青的《西藏組畫》突顯出來,逐漸變成一段神話。
本來,陳丹青是因為討厭創作中同行和領導七嘴八舌的審查,才躲到西藏。他畫了許多幅,是打算至少會有一幅入選。他完全沒有想到,七幅畫在拿出來的一分鐘內,就被決定全部展出。因為是“文革”后中央美院第一屆油畫研究生班的畢業創作,《西藏組畫》自然很被關注。1981年1月,組畫和陳丹青的兩篇“創作談”,分別發表于美術界最權威的兩份雜志《美術》和《美術研究》,影響擴散到了全國,特定的時代背景,造就了《西藏組畫》的歷史價值。陳丹青描繪藏民普通、簡單的日常生活片段,洋溢著樸素熱烈的生命力和濃厚的感染力,徹底擺脫了“蘇式油畫”對中國畫壇的多年統治,拉開了真正意義的現實主義繪畫的序幕。它所代表的“寫實主義”,與在上世紀80年代初機場壁畫代表的“形式主義”、在野的“現代主義”,成為三種影響持久的風格。
陳丹青當初沒有預料到自己會進入藝術史,更不會預料新世紀以后《西藏組畫》的神話在藝術市場繼續上演。
陳丹青1980年畢業留校,兩年后奔赴紐約。對于《西藏組畫》的耀眼光環,他當初“完全沒有想到”。他2000年回國后說:“歷史常被誤讀,《西藏組畫》被神話,也是出于誤讀。”
二、大洋彼岸的“并置”和“畫冊”
因為《西藏組畫》的光環,陳丹青的其他西藏題材,目前在國內拍賣市場上很受追捧。他1986年作《情人》、1988年作《康巴漢子》、1985年作《二人進城》,都排在在個人價格前十名。在陳丹青看來,《西藏組畫》實在太少,是失敗的,至少是未完成的。他引用杜尚的名言:“一件作品之所以著名,并不全在于作品本身,而在于被人一再提及的次數。”他說,《西藏組畫》被一再提及,有如重復戳蓋的印記。他對該畫至今還是談資,只是有點驚訝,但不自豪。他引以為自豪的,是赴美國后的創作。陳丹青1982年出國,此時的紐約,寫實畫路久已失去語境,后現代藝術全面登場。陳丹青認識到,當代藝術已經邁向政治、社會領域,他開始實踐新的表現方式。
他的第一項嘗試是“并置”。
19 9 0 年代初,陳丹青創作了一系列二聯、三聯、多聯畫,他并置了歷史名作與當代圖像,用以揭示歷史演變中觀念行為的斷續異同。比如,他將當代拾女子的黑白圖像與米勒的《拾穗》并置,顯示當代中產階級女性與19世紀法國農婦的欲求差異;他將因偷食禁果被驅逐的夏娃,與偷情被曝光的黛安娜并置,來顯示女性自我釋放和社會規則的沖突……他的并置,有些是重新畫過的油畫,也有一些直接是照片或印刷品,徹底脫離了繪畫技法。
2001年,在清華美院和湖北美院聯合舉辦的“陳丹青油畫·素描展覽”上,《毛澤東組畫》就是一組很顯眼的并置作品。
20 06年9月,紐約蘇富比推出了以中國當代藝術為主的專場拍賣。陳丹青1991年作的《街頭劇院》以147萬美元(折合人民幣1188萬元)成交,該價格在年度中排名第四。在這件雙聯畫里,陳丹青并置了不同年代的重大事件:第一幅,來源于18年前美國攝影記者DavidTur n ley拍攝的北京街頭;第二幅,來源于二戰后著名戰地攝影記者RobertCape拍攝的法國街頭。陳丹青由并置發展而成的,是“畫冊系列”。
1995年,陳丹青產生了一個讓自己吃驚的念頭:所有掛在墻上的畫、所有裝置作品,都是“靜物”。于是他完成了一組15米長、兩米高的十聯畫《靜物》,其中的九個畫面,是各種畫冊中的當代裝置藝術。他想,既然畫照片,就可以干脆畫書、畫畫冊。兩年后,他在地上攤開幾本畫冊并擺了擺,畫成一幅寫生。此后,他的畫冊寫生一發不可收,他由濃至淡、由繁至簡;從西方美術史圖像轉向中國畫圖像;從一堆疊放的書向一本攤開的書。他常把不同時期、不同印刷院”,是中國美術教育的一個奇特產物。1999年11月,中央工藝美術學院與清華大學合并,經工藝美院老教授袁運甫、副院長劉巨德以及美術系主任杜大愷的舉薦,陳丹青作為“百名人才引進計劃”中的一員,成為該院特聘教授。陳丹青曾以精湛寫實的《西藏組畫》一舉成名,被寄予了無限的希望。
然而,陳丹青再一次被誤解。
且不論西方后現代藝術早已經轉向觀念,藝術家大量使用裝置、行為、影像,寫實在大多數藝術學院很少有人提及。最讓陳丹青無法認同的是研究生招生考試中,政治和外語分數的絕對先。2000年,投考他的24名博士生考生,有五名入圍,但因外語不過關,全部被轉為博士課程訪問學者,他們下一年再考外語,再度失利,最后以結業離校;2001年,投考他的八名碩士生考生,無一通過政治、外語考試;2002年和2003年,分別有19名考生投考他的碩士生,全部落榜。因為四年里無法招到一名碩士生,他數次以書面和口頭方式向清華書記、校長和美術學院領導陳述意見,但狀況沒有任何改變。
2004年10月,陳丹青提出辭職。他在辭職報告寫道:“我深知,這一決定出于我對體制的不適應及不愿適應。當我對體制背后的國情漸有更深的認知,最妥善的辦法乃以主動退出為宜。五年間,我的教學處處被動而勉強,而光陰無情,業務荒廢,我亟盼回到畫架前獨自工作,繼續做個個體藝術家。國家的進步在于:個人可以在某一事物上保持不同的立場。我的離去,將終止對教學的浪費。”陳丹青五年前曾經相信“在體制外受得了,在體制內也該受得了”,此時他再也無法忍受。他說:“我不想再玩下去了,我知道,這樣做是一種奢侈。”因顧及門下尚有學生在讀,他又續約兩年,于2007年1月離開清華大學。
《國學研究院》,正是陳丹青在清華期間的唯一一件大幅創作。逃離清華的陳丹青,仍然是輿論的焦點。陳丹青早在2000年出版的《紐約瑣記》,便以反諷和幽默,讓人們領略到他在文字上的智慧;他2003年出版的《多余的素材》,讓人們看到了他的文人身份;2005年3月,《中國青年報》刊出了他的辭職報告,引發各界有關高等教育問題的熱烈討論。他同年出版的雜文集《退步集》,以旅居海外的諸多見識,大斥國內人文領域的弊端,從炫目圖像到城市建筑、從女性雜志到藝術媒體、從地產開發到網絡聊天、從藝術權力到人生比喻,他成為當年媒體曝光率最高的藝術家;2007年初,他真的離開清華,又一次成為公眾話題。他從2005年開通的博客至2007年停博,倍受關切,瀏覽量達200余萬人次。2007年,他出版《退步集續編》;2009年,他又出版《荒廢集》。在公眾印象中,陳丹青不再僅僅是成就卓著的畫家,更是著名的文化者。
人氣指數沖天,再加上畫作本身的傳奇色彩,陳丹青作品的市場氣氛極高。
陳丹青作品在國內的第一次拍賣記錄,是19 9 4 年《哺》在中國嘉德以8.58萬元成交。2003年,他的1980年作《西藏組畫·牧羊人》首次突破百萬元,在中國嘉德以187萬元成交;20 0 4年,陳丹青作品共成交六件,總成交額143萬元;20 05年,陳丹青成為藝術圈的焦點,當年成交多達23件,總成交額1478萬元,其中五件超過百萬,最貴一件1981年作《進城》之三在北京華辰以418萬元成交;20 0 6年,陳丹青作品行情繼續攀升,當年共成交35件,總成交額4416萬元,其中十件超過百萬,最貴一件為1991年作《街頭劇院》首次突破千萬元;20 07年是陳丹青作品拍賣最火的一年,當年共成交28件,總成交額6693萬元,其中十件超過百萬。11月30日,他的2001年作《國學研究院》在北京保利以1344萬元成交,第二天,他的1980年作《西藏組畫·牧羊人》又在北京匡時以3584萬元成交;2008年,他最貴的一件作品是在上海800拍賣以515萬元成交的1991年作《躺臥的人體》;2009年,他最貴的一件作品是在北京保利以313萬元成交的1988年作《康巴漢子》。
中國當代藝術品拍賣價格之高、漲幅之快有目共睹,陳丹青稱之為:“沒有春天,立即進入盛夏,高溫、爆熱。”
陳丹青說自己“反應一向愚蠢,就是退卻:辭職,走開,不參展,不送拍”。他關于藝術的態度是“讓該發生的都發生吧”。那么關于藝術市場,也讓該發生的都發生吧!



皖公網安備 3401040270060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