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賀慕群2002年歸國前在巴黎畫室留影。

賀慕群上世紀60年代在巴黎畫室。

賀慕群上世紀60年代在盧浮宮看畫。
本報記者 范昕 陳超逸
上海美術館為一位藝術家三度舉辦過個展,甚為罕見,賀慕群便是其中一位。
有人贊譽賀慕群為“繼潘玉良之后華裔杰出的女畫家”。對于公眾來說,她卻是一位謎一樣的老人。上個月,上海美術館為年近九旬的她舉辦了生平最大規(guī)模的藝術回顧展,她執(zhí)意不開新聞發(fā)布會,直到開幕當天,人們才得以見到這位皮膚稍黑、頭發(fā)花白、充滿藝術氣度的老人——從美術館館長手中接過館方特別制作的捐贈感謝銅牌。這是極少數對美術館有重大貢獻的藝術家才能享有的殊榮。作為主角,她還是未發(fā)一言。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在生活中,賀慕群是一個樸實坦蕩卻不善言辭和交際的人。她與媒體始終保持著距離,從老人近乎吝嗇地透露出的些許概要性的人生片段,我們才得以瞥見她漂泊無定的人生和變幻傳奇的命運。
知名策展人陸蓉之曾說,初見賀慕群時,會有一種擁抱歷史的感覺。也許對于這位以畫代言的長者,任何的言語都是多余的,展出的150余幅心血之作,已經說明了一切。
宋詩有云,“風流不在談鋒勝,袖手無言味最長”。賀慕群正是這樣的人物,而她難能可貴的藝術堅持和求索,不應該因沉默而被遺忘。
流離:平靜生活戛然而止
賀慕群1924年出生于浙江寧波的大戶人家,并在那里度過童年和少女時代,受到良好的教育。她的祖父是當地一位有名的中醫(yī),家中藏書頗豐,賀慕群從小泡在祖父的書房中,讀完了《紅樓夢》、《西游記》等古典名著。母親擅長國畫,梅蘭竹菊畫得氣韻斐然,賀慕群從小跟著母親揮毫潑墨,久而久之對繪畫萌生了興趣。
抗戰(zhàn)爆發(fā),寧波遭受日軍的轟炸,賀慕群平靜的生活戛然而止。全家為了躲避戰(zhàn)亂逃到上海,生活日益窘迫。為了分擔家庭的困難,賀慕群白天到工廠做工賺錢,晚上則堅持去夜校上課學習美術。做工是為了養(yǎng)家,學畫則是內心的向往。“我一直有這樣的想法:女人得有自己的事業(yè)。”回想這段經歷,她覺得雖然家無橫財,但至少是快樂和充實的。
上世紀40年代末,賀慕群隨朋友去了臺北,在臺北的時間很短暫,1950年即遠走他鄉(xiāng),奔赴巴西。在圣保羅,那座于中國人而言稍顯神秘的南美城市,一待就是十多年。當時張大千也在圣保羅,有時邀賀慕群去做客,但她實在不習慣繁華喧鬧的社交生活,更喜歡待在畫室里創(chuàng)作。
憑借對藝術的敏銳感悟與不斷努力,賀慕群獲得圣保羅資歷最深、實力最強的SaoLuis畫廊的賞識,與之簽約合作,并舉辦個人畫展。初次辦展獲得成功后,當地華人慕名邀她開班授課。在當地,賀慕群帶出一批不錯的學生之后,對于選擇繪畫作為自己的事業(yè)更有了信心。
遺憾的是,賀慕群早年的作品因其生活的變遷而散佚各地,遺留下來的,只有少數幾幅人物和靜物油畫,但其濃郁粗獷的繪畫風貌自那時起可見端倪。
尋夢:走一條純藝術道路
1965年,在賀慕群41歲的時候,她處理好家事,只身奔赴藝術殿堂巴黎定居。事實上早在1960年,她與巴黎就結下不解之緣。那一年,賀慕群去巴黎辦展,一位臺灣友人帶她拜訪巴黎高等藝術學校,一位教授看過她的畫,甚為贊賞,當即同意她進學校學習。賀慕群高興歸高興,可惜當時持的是過境簽證,只允許在法國停留48個小時,加上一想到巴西還有許多沒有處理好的事情,她理智地選擇了回去。
正式定居巴黎之后,賀慕群并未進入巴黎高等藝術學校念書,而是決定走自學成材的道路。她覺得自己需要建立起自己的藝術個性與風格,而學校那些系統(tǒng)的技法學習可能已經不那么重要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幾乎每天都去巴黎的大茅舍畫院畫畫。大茅舍是一處倡導自由藝術的機構,分油畫、版畫等不同的畫室,在巴黎很有名,很多成熟甚至有名的畫家都會去那里畫畫。她常常手拿一瓶水出門,餓了就買些便宜的法式棍子面包充饑,一畫就是一整天。在大茅舍,賀慕群經常碰到同樣獨在異鄉(xiāng)的女畫家潘玉良。潘玉良有一次看過賀慕群的畫后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小妹妹啊,你走這樣一條純藝術的道路,以后會很苦啊。”賀慕群卻覺得:“做一件事就要做到底,做到最好。”
從零開始的打拼不容易,尤其是作為一個孤身奮斗的女人。對于職業(yè)畫家而言,畫作賣不出去,生計便無以為繼。事實上,在當時的巴黎,油畫因為價格昂貴并不好賣,反而是相對量大價低的版畫銷路好些。為了生計,賀慕群專門去學習制作銅版畫,邊看邊學,很快便掌握了技法,能夠按照自己的想法創(chuàng)作。第一批作品出來,老師們都驚訝于她的天賦。版畫為賀慕群開辟出另一個獨具特色的創(chuàng)作領域,既保持了其油畫濃郁厚實的具象表現(xiàn)之風,同時又具有版畫簡約概括的形式特點,不錯的銷量讓她漸漸在巴黎站穩(wěn)腳跟。
兩三年之后,賀慕群的油畫也開始在巴黎畫壇顯山露水,1968年,她的油畫《玩偶系列》參加法國婦女沙龍展,榮獲大獎,隨即應邀赴歐洲各國辦展的機會也多了起來。
1970年,因為在藝術上的優(yōu)異表現(xiàn),法國文化部專門分配給賀慕群一間畫室。那間畫室也是她的住處,簡單樸素,她一用就是三十余年。賀慕群的絕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這間不大的畫室中完成的,還有一臺機器是她專門買來制作版畫的。
很少有人知道,60年代末賀慕群曾經身患絕癥,開過大刀,法國醫(yī)生預測她最多只能活兩年。她非但沒有氣餒,反而激起一種強烈的求生欲望,抓緊一切時間畫畫。在巴黎,賀慕群度過了37年,她的生活簡單而清貧,但那卻是她藝術生涯中最為重要的階段。
歸根:不畫畫就要生病了
80年代,中國與外界的文化藝術交流開始多了起來。離鄉(xiāng)已久的賀慕群有了應邀回國參觀、考察的機會,國內美術界的人士到巴黎學習、參觀時也得緣拜訪這位可敬可親的“賀大姐”。
90年代中期,時任上海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的沈柔堅在巴黎見到賀慕群的繪畫,甚為喜歡,遂邀請她回國舉辦個展。1996年,“賀慕群作品展”于當時還在南京西路456號的上海美術館開幕,國內觀眾首次目睹了這位旅法畫家的藝術風采,而同胞們的認可與贊賞也讓畫家本人心生暖意,勾起了回鄉(xiāng)的念頭。也正是在這次個展之后,她往返于巴黎與上海兩地,找尋起新的方向。
有趣的是,那時每次出入上海的賓館,保安人員總要賀慕群出示護照才肯放行。大概是她與人們印象中的外賓形象相去甚遠:頭發(fā)有些蓬亂,不施脂粉,衣著樸素,像個外鄉(xiāng)人一樣。對此,她只笑言:“我的心思都用在畫上,我用自己畫的畫取悅觀眾。”
2002年,因為年事已高、行旅不便等原因,賀慕群正式結束在巴黎的生活,落葉歸根,定居上海。那一年,已遷至南京西路325號新址的上海美術館為賀慕群二度舉辦大型個展,展出她從巴黎帶回的畢生心血之作,其中60幅頗具代表性的油畫、版畫、速寫作品,展覽結束后捐贈給了上海美術館作為永久收藏。面對她與她的畫,人們像重新發(fā)現(xiàn)一位美術史人物一樣驚喜。
如同在地球上空劃過一道彩虹,跨過太平洋、大西洋,賀慕群回到了東海之濱人生道路開始的地方。如今的賀慕群,居住在徐匯區(qū)的某個住宅小區(qū)。她的身體一直不是很好,深受多種疾病的困擾,不過只要健康狀況允許,她每天都會坐在起居室兼畫室里,以多年來習慣的方式繼續(xù)創(chuàng)作。她總愛說:“如果不畫畫,就會無聊,就要生病了”。她最新的嘗試是用墨和油彩混合畫在宣紙上,她以此方法創(chuàng)作的幾幅“盆花”,蒼勁老辣,與她的油畫相比自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味道。
很多人喜歡賀慕群的銅版畫,她也希望將銅版畫的技術教授給更多的人,“可惜現(xiàn)在年紀大了,有心無力了。”她也常常想著回報社會,“我一個人用不了多少錢,多余的錢除了留給兒子外,我想做一些有意義的慈善事業(yè)。”她不僅資助過希望工程,還將自己的多幅作品無償捐獻給上海美術館、中國美術館、寧波美術館,支持國內的美術事業(yè)。
最近她去醫(yī)院體檢,心臟毛病依舊,但醫(yī)生說,她的頭腦比實際年齡年輕30歲。聽起來不可思議,細細一想,從賀慕群筆端汩汩流出的,不正是一種超越年齡的生命力?她說:“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做,還有很多畫畫的想法”。



皖公網安備 3401040270060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