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天明(南京博物院藝術研究所所長、中國書協會員)
考察現代普遍流通的楷書字帖與習字范本中,只要出現基本筆劃示范性書寫圖例的,幾乎清一色都是藏頭護尾式回鋒的指導方法。出版物既如此似法律文本般的示范,老師、先生們也就毫不猶豫地如此而教,學生們更是無條件地如此而學。事至今日,“楷書基本筆劃的回鋒法”(以下一般簡稱“回鋒法”)似乎巳然成為鐵定的法式法規,既不見有人對此表示疑義,也沒有人提出批評,更沒有人公開反對。殊不知正是這個看似沒有問題、細致無誤的法式,在筆者看來卻是一個問題,甚至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什么理由呢?因為“回鋒法”完全是由于對傳統書法的錯誤解讀而產生的錯誤判斷,從而制定出的荒唐的錯誤方法。且其所造成的不良后果匪夷所思,非常嚴重。就是這個看似沒有問題、細微周到的“回鋒法”,使得楷書的學習與實驗由本來的快捷異化為現在的緩慢;由本來的簡單異化為現在的復雜;由本來的容易異化為現在的困難。同時,“回鋒法”也割斷了楷書與行書、草書的之間自然的轉換、連接與提升,造成了楷書與行書、草書筆法上的差異與分裂,破壞了楷書、行書、草書之間的一體性。所以,“回鋒法”既貽害了楷書傳習之本身,復破壞了整個的書學,使得幾代人深受其害,且深受其害而不知。試問:能不考察與追究“回鋒法”的錯誤及其危害,能不撥亂以返正嗎?!
筆者早期自學楷書時,一遵字帖范本中基本筆劃回鋒式的圖示,未敢有違。一直至大學畢業分配至無錫少年宮任書法專職教師,教學的初始階段也一遵此法。只因往后細讀古代書論,詳審古代書法墨跡,才發現楷書基本筆劃回鋒存在的問題,感覺到楷書基本筆劃回鋒極有可能是對傳統書法的錯誤解讀而形成的錯誤方法,并且后果比想象的嚴重。有了這個感覺后,通過長時間的考察與研究,終至確認這個認識的可靠性。直至今日,每思至“回鋒法”普及之廣、危害之烈,更有不能不發表議論,不能不為解除“回鋒法”之弊而大聲疾呼!在此不妨將自己對“回鋒法”的省察與觀點發布出來,以期引起大家的思考與討論。更期望這個給書法實踐帶來不可估量損失的錯誤方法得到全面的更正;使楷書的實驗返回到應有的、正確的軌道上來,并與行草書體銜接貫通起來,還原為一個完整完滿的整體,從而受惠于當今與往后廣大的書學者。
一、“楷書基本筆劃回鋒法”是對傳統書法的錯誤解讀
在此先對“楷書基本筆劃的回鋒法”作一點說明:“回鋒”相對于“不回鋒”與“非回鋒”而言,主要指現代普遍流通的楷書習字范本中有關基本筆劃帶有回鋒的示范方法。其中如點、橫、豎、撇、挑、捺中起筆的回鋒,以及點、橫、豎結尾部分的回鋒。據筆者詳考,我國古代楷書書寫中一般都沒有這類回鋒,日常應用更不需要這種回鋒。為了方便起見,分別將前后二種不同的用筆方法稱為“回鋒法”與“非回鋒法”。
楷書基本筆劃回鋒的錯誤解讀始于什么年代與什么人,暫未找到更確鑿的資料與證據,但筆者所見到過的最早的字帖范本是上世紀50年代由北京出版社編輯出版的《柳公權楷書標準習字帖》與《歐陽詢楷書標準習字帖》。因為家中原有的藏帖中備此二種,筆者自學書法時即依此為范本,所以印象深刻。自此以后所見出版的書法基礎書籍與字帖范本,只要有基本筆劃圖示的,基本上都是與此相仿,一律釆用的是回鋒法式。
在與著名的書畫家、書畫鑒定家肖平先生論及此話題時,肖先生認為“楷書基本筆劃回鋒法”應成于清代,且與其時盛行的八股文有相象之處。據肖先生敘述,其兒時學書時,社會上便巳傳習“回鋒法”了。肖先生的觀點與辛塵兄的推測相一致,辛塵兄即認為“回鋒法”在清代巳經開始。因為未能找到確鑿的證據,暫不作結論。但對“回鋒法”始于清代中晚期,筆者認為不泛可能性。近日與梁倍先君討論此事,粱兄認為此法可前推至宋代韓琦,其楷法似有此特征,故被米芾譏為“蒸餅”。筆者覺得要從古代書法中找“回鋒法”依據,首先可推至篆書,因為篆書中筆劃首尾圓滿的形態,似可推論為“藏頭護尾”式的回鋒所至。另外唐代顏真卿晚年的書法有篆籀氣,尤其是經過刀刻上石,又經捶拓,也會造成“回鋒”的錯覺。其實一般的篆書與顏真卿晚年的楷書,都是不露鋒的書寫法式而巳,不一定是“回鋒法”。尤其是顏楷書,只是不明顯露鋒而巳,而不是回鋒。
“回鋒法”很快形成一統天下的局面顯然有二大原因,一者是印刷出版物覆蓋面與影響力之廣大。當“回鋒法”借助機器印刷的字帖范本搶先占領市場之后,“非回鋒法”也就不知不覺地被人拋棄與遺忘了。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文字書寫的日用性質上。自毛筆逐漸被硬筆所取代之后,毛筆書法書寫的速度就失去了重要的意義,便給書寫遲緩、復雜與困難的“回鋒法”占了上風。
筆者認為傳統楷書基本筆畫并非“回鋒法”,而是“非回鋒法”,其依據有三:一為古代的書法理論資料,二為古代流傳的書法墨跡,三為毛筆本身具有的性能。
先說第一點的依據。首先,古代書論中有古代書法家書寫楷書速度的記載,其一為趙孟頫一日可寫一萬字的記載;其二是文征明每日晨起完成楷書千字文一通才早餐的記載。趙孟頫一日可寫一萬字,雖然沒有明確是書寫的楷書,但從突出這個數字的意義,以及書寫草書速度之快速來論,這一天一萬理應指的是楷書,并且應該是小楷。因為如寫行草書,尤其是連綿狂草,能達此數與超出此數就一點也不希罕了。而如今釆用回鋒筆法來寫楷書,一天能寫500至1000字就不錯了,那能一個早晨就寫罷千字文,更不要說一天能書上萬字了。根據這一點來推論,古人書寫楷書的速度要比如今快不知多少倍。而要達到上述兩位大家的速度,非去除“回鋒法”這個法式與規則不可,不然絕無可能。其次,古代書論中載有傳為王羲之的《永字八法》,所渭“側”、“勒”、“努”、“趯”、“策”、“掠”、“啄”、“ 磔”,可知八法之法皆是提示楷書基本筆畫書寫的動作要領,且這些詞意無不滲透著快捷、得力與得勢之意,真所謂“筆者刀槊也”。再看傳為衛鑠的《筆陣圖》,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將楷書七個基本筆畫書寫的要領,總稱之為“筆陣出入斬斫圖”。使筆須如揮刀舞劍器,要有揮動斬斫之勢方妙。那是何等的迅捷與痛快!豈是描畫式回鋒筆法所能擬、所能及。
現代印刷出版越來越發達,書法界憑借現代印刷出版之便,歷代名流大家的傳本墨跡可以人手一冊,盡興盡微地觀賞這些神品妙跡的筆法與神釆。另外,以前深藏皇室宮廷的傳世珍品也歸國家博物館所有,并定期陳列展覽。筆者觀賞這類真品墨跡愈多,愈覺得楷書基本筆劃回鋒純屬解讀之錯誤,實在是一個沒有真實依據的產物。尤其是將古代楷書與行書、草書作為密切關聯、不可分割的整體來考察,這個問題就更加清楚明白了。因為大凡古代優秀的書法家,其楷書、行書與草書,其用筆結體都是密切相關相存的整體,不可能出現分裂的現象而各自為準。就拿大家可能會覺得采用回鋒用筆的顏體與柳體楷書來論,完全不需回鋒便能準確地表形達意,“回鋒法”實屬多余。聽我所述每有懷疑者,我便當面嘗試示范之,終使親見而不疑。尤其是當你將他們的行書、草書與楷書對照而參之,一定也會發現回鋒在他們的筆法中是子虛烏有、找不到影子的東西,就能對他們楷書筆法是否回鋒存疑了與解惑了。尤其是當你將行書中非常接近楷書的那些筆畫細細比較,再用這種行書筆法去書寫他們的楷書,一定會覺察到二種書體中筆法高度的相似與統一了。且拿柳公權橫畫來論,柳體橫畫起首皆尖銳而方整,如將鋒一藏一回,就必然出現圓鈍的形態,回鋒愈多離帖就會越遠。其它則可以類推以明察之。
下面再從毛筆的性能來論楷書筆畫回鋒之誤。相信大多數書法公民都知道毛筆有古人總結歸納的“尖、圓、齊、健”之四德,這個“四德”將毛筆的功能表述得極其透徹準確。毛筆的“四德”,既是毛筆的基本特性,更是書法用筆的根本依據。毛筆之尖,對應的是書法形態之尖;毛筆之圓,對應的是書法形態之圓;毛筆之齊,對應的是書法形態之方;毛筆之健,對應的是書法形質之力??梢哉f,書法之法,是毛筆“四德”的集中與發揮也!且從古代楷書中尖的形態來論,不但撇、鉤、挑之尾基本露尖外,點、橫、豎、挑、撇、捺之始也往往露尖,而將露尖之處解讀為回鋒用筆,多么可笑。再說古代楷書中圓的形態,在橫、豎二種筆畫中出現最多。其實毛筆“四德”中圓的功能,即對應楷書筆畫中圓的形態??瑫P畫中的圓,只需以毛筆之圓直接而巧妙地應對便成,根本不需要另外設計回鋒的筆法再加以補救與描畫。只有毛筆本身不夠圓滿或不擅用筆,才會出現筆畫中不圓滿之形態。也許正是這個現象,讓回鋒始作俑者出于好心、為求完美而設計出回鋒這個似可救弊、實屬多余的用筆方法來。后來人接受這個方法,也許是意識到了這種方法出發點的良善,以及達到所謂完美形態的保險系數,才形成了楷書基本筆劃回鋒的特定方法,從而使得由錯誤解讀而形成的錯誤方法居然似絕對正法般地流衍與通行。
二、“楷書基本筆劃回鋒法”的嚴重后果
“楷書基本筆劃的回鋒法”這個看似正確,實則荒謬的錯誤方法給書法的學習、實驗與成功帶來一系列的問題,造成實質性的嚴重后果。上世紀80年代曾有人提出一個非常值得思考與研究的問題,那就是學習書法的人遠多于學習繪畫的,但繪畫的成才率且遠高于書法。再說現代社會由于藝術市場走俏,大量近代的書法作品涌現,大家往往驚嘆民間一般無名的書家與書法愛好者書法水平之可觀,而現代中小學生及業余愛好者習書多年,實用性的毛筆書法,尤其是實用性的硬筆字且很少可觀的。這中間“回鋒法”使楷書遲緩化、復雜化與困難化,應該是一個重要的因素,非常值得反思與研究。
楷書基本筆劃回鋒的錯誤與后果首先體現在楷書的學習與實踐上。首先“回鋒法”無端地增加了書寫動作的復雜性。打一個比方,如人走路,按理現在通常的行走方法都很方便、直接與自然,但有人卻另外設立了一種新的行走方法,那就是當腳伸出去時先往后縮半步,然后行走;當腳落地之前,又要往后退半步才落地。大家聽了這種前后回一下腳的行走法可能會咄之以鼻,噓哂不已;如果嘗試一下的話,更會認為這真正是無事生非,多此一舉;這種行走的“回腳法”真正是無病而呻吟,頭上再按頭,有誰會信這違背常理、不合情理的玩意兒呢?!假如楷書基本筆劃根本不需要藏頭護尾式的回鋒的書寫方法的話,“回鋒法”豈非如 “回腳法”一樣荒謬、反自然與有餑常理嗎?正是這藏頭護尾式的楷書基本筆劃回鋒法的錯誤解讀與設計,導致楷書的學習與實踐由快捷轉化為緩慢,由簡單轉化為復雜,由容易轉化為困難,給楷書書法的實驗設置了致命的障礙,造成了事倍功半的事實。
“回鋒法”不但給楷書書法的實習造成挫傷,更為嚴重的是,使得本來與行書與草書順理成章、自然而然的銜接與轉換,變得困難甚至脫節,從而造成了楷書與行書、草書之間的分割與斷裂。大凡按照“回鋒法”習楷并經過多年訓練的學書者,在開始轉入行書或草書的學習階段之初,都會感覺到因楷書與行草書用筆的不同與脫節而感到別扭與困惑。因為前者似畫,用筆既緩慢且遲鈍;而后者則是寫,用筆連貫又流暢。在這種情況之下,大家怎么也沒想到或認真去追究,這中間究竟是什么出了問題?更沒有想到其實就是“回鋒法”在作梗添亂惹麻煩!因為回鋒,顏楷與顏行脫節、歐體與歐行脫節……;因為回鋒,楷書與行書脫節、楷書與草書脫節。
如果說“回鋒法”作為一種藝術表現的理念與手段,有其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筆者對這種觀點無法加以否認,因為藝術可以是多種多樣的,何況現代藝術完全以新為美,以新奇為美。但作為普遍與普及的、尤其是基礎性的書法實踐,那就不能不考慮到實用的性質與實際的效率效果。大凡日常應用性質與作為基礎性的書法,理應從速從簡與從易,而不應從慢從繁與從難。筆者曾經將“回鋒法”的錯誤以及正確的“非回鋒法”告知一些書友與學生,凡認真思考而有所改變的,都覺得非常受益,確實能給楷書的書寫,以及正與行、草之間的貫通帶來質的飛躍。
行文至此,且舉現代二個楷書應用“非回鋒法”而成功的著名書法家例子。我想如果這兩位書家采用的是“回鋒法”的話,就很難取得眾所矚目的成就了。這兩個名家,其中一個是南方的任政,另一個是北方的啟功。
先說上海巳故書法家任政。任政書法最成功的還是楷書。他最大的貢獻就是完成與奉獻出如今最受歡迎的標準化的繁與簡兩種楷書體,另加一種行楷體?,F代當你走上街頭便能發現,這種任氏標準體是使用率最高的招牌字體。任氏楷體現代被廣泛使用與普及到了已經不知道是任政所寫,許多人只以為如其它美術字一樣由某一專業機構來完成與發布。不知大家注意到沒有,任政的楷書一如悠久的楷書傳統,全無回鋒。但出人意料的且是,其生前出版的《少年書法》一書,其中有關楷書基本筆劃示范性圖例卻是帶有回鋒的。這種言行不一的情況背后,不知任先生是如何考慮的?也許是不愿以身試法,去挑戰現行的“法律”吧!
再談啟功先生的楷書。啟先生的楷書不用說,亦是屬于“非回鋒法”法式體系的。啟先生的書法是最典型的雅俗共賞型的,當代招牌題字之火,舉世無匹。啟先生在談論學書經歷與體會時再三強調“要多看古代書法墨跡”,興許早年也是上過“回鋒法”的當、吃過“回鋒法”的苦的。只是因為“回鋒法”巳然形成了氣侯,巳經一統江山,無法挽回了,只能選擇自知與自行其是了。歷史學家都知道,一個習俗形成不易,改變更難。就說總設計師鄧小平搞改革開放,具足多大的智慧與魄力才行。既使這樣,還是要先強調“不管白貓黑貓,能抓老鼠的就是好貓”;還是要教育大家“求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啟先生顯然有不低的智慧,但似乎缺乏力挽狂瀾的勇氣與魄力。
如前所述,筆者所以要對“回鋒法”提出疑義、提出批評并公開反對,主要是因為“回鋒法”既不附合楷書悠久的傳統,更使得楷書的學習與實踐由快捷異化為緩慢,由簡單異化為復雜,由容易異化為困難。同時,“回鋒法”也割斷了楷書與行書、草書之間自然的連接與順利的提升。“回鋒法”既貽害了楷書的學習與深化,復給整體的書學設制了障礙,使得幾代人深受其害。
對這一問題感興趣的書法專家、教師與廣大書法愛好者們,都可以順著該文提供的信息與依據進行一番思考與考察,將“回鋒法”與“非回鋒法”作深入的實驗與比較。“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事非必然越辯越明。如果通過大家的考察與研究能夠實證“回鋒法”的錯誤與危害,能使大多數書法公民們解除“回鋒法”的困擾與束縛,能夠享受到“非回鋒法”所本具的“多、快、好、省”的優越性,能夠使往后的書學達到立竿見影,事半功倍的效果,這才是筆者撰文的目的與希望看到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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