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懷沙
本刊 閻 正
文老懷沙,1910年生于北京,到2010年剛好一個整數,滿滿一百歲。
曾有朋友對文老年齡提出質疑,當時望野曾私下對我說:“文老年齡不是問題,由年齡引起的攻擊更不值一駁,只要把柳亞子、郭沫若、沈尹默等人上世紀40年代前后所贈文老的詩詞(圖4)拿出來,文老本人勿需說話,觀者就一目了然了。”
因文老生于1910年,上世紀40年代亦不過30歲上下年紀,于前述名人交往,還屬正常。若將年齡推后十年,那么文懷沙只有十幾歲二十歲,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與歷史上的文壇巨擘做文字交往,便有點荒唐,也根本不可能,孰真孰假,立馬涇渭分明。何況除了上述幾位,與文老交誼甚厚者還有胡風、艾青、錢鐘書等人,尚若仍均在世,都應過了百歲界線,那一代英豪大匠,文懷沙當之無愧位列其中,我以為便沒有必要再討論年齡幾何了。用文老近書所言“何以息謗,曰無辯!”(圖7)善哉!
至于“國學大師”一說,我與文老相識有年,知道他項上“頂戴”不少,盡管老人家常常口無遮攔,但從未在他嘴里聽講過這個頭銜。什么是“國學”、什么是“大師”,如何定位?我搞不懂。我只知這年頭一切都廉價,“大師”帽子滿天飛,“院長”、“會長”、“主席”、“教授”馬路上掃。冷不防像我等鼠輩也會得到一頂“大師”帽子,我即使“正經八百”地對人說:“誰喊我大師就等于罵我!”人家照喊不誤,照“罵”不誤!我等按年齡、資格、經歷在文老面前如杯土泰山,尚且有人封賞,稱老人家“大師”,有何不可?我們不妨理一下文老的頭銜;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央美術學院、中央音樂學院、北京中醫學院、汕頭大學、黑龍江大學等多所大學教授、客座教授、顧問;上海大學文學院名譽院長、陜西省震旦漢唐研究院終身院長等等,這些都是足金足赤貨真價實的成色。如果較起真來,還夠不上大師資格?何況一切稱謂本不是無原由憑空就喊起來的,當今書壇的領袖人物王學仲先生在寫成“靈光魯殿,屈子前身”八個篆書贈詞之后,明明白白地寫上“文丈國學大師,后學王學仲敬篆。”(圖5)中國書協主席沈鵬先生在贈書上款稱懷沙先生文宗,另一位書壇大家歐陽中石對聯曰“不衫不履,非陌非阡”上聯落文老夫子教我,下署中石再拜。這一批頭銜題款決不是心血來潮,空穴來風大筆一揮的吧。
其實文懷沙在青年時代即經史百家、漢魏六朝文學、歷代詩詞歌賦,包括金石、書法、美術、音樂、戲劇以及佛學等無不涉獵。尤以早期研究《楚辭》聞名于學界,創立“寶學”、東方美聲學,在文學、歷史、教育、藝術、醫學、哲學等領域卓有建樹,享有盛譽。是他出版了新中國建立后的第一本楚辭專著《屈原〈九歌〉今繹》,并撰寫了《屈原集》、《屈原〈離騷〉今繹》和《屈原<九章>今繹》,古典文學家瞿蛻園先生在他的《楚辭今讀》一書中稱許“文懷沙與郭沫若、游國恩三人,在楚辭研究中三足鼎立,超過了以往兩千年的研究成績。”上世紀50年代建國之初,文懷沙還應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之邀,開辟了一個每周一次長達四年之久的“中國古典文學講座”,在此同時,他還主編了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套“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叢刊”,開創了以全新思想觀點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先河。這個講座和這套叢書在當時乃至以后都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巨大影響。
學者傅光稱文懷沙是“以第一流大手筆,放出第一流大眼光,終成就第一流大文章。老作家峻青贊“文懷沙勤奮好學,聰穎過人”。大批評家孫美蘭譽“九七高齡燕叟沙翁,其書畫藝術精品,博采中國古文字精華,融甲骨、金文、楚簡、古篆隸于一爐,返璞歸真,自創新理異態。余久久面對觀之、賞之、思之、冥之,不禁雀躍而起,贊曰‘拙為何之極,奇乃正之華’”。
上述成就不知算不算“國學”范疇?而這些成就在老人家一生文耕中,頂多只能是“小荷初露尖尖角”,大面積的荷塘蓮藕還沒能顧及。文老和我在深圳散步時曾講:“我一生最滿意的事是編了最大的書《四部文明》二百卷,一億三千萬字,寫了最短的文《正清和》,全文加注釋三十三個字‘孔子尚正氣,老子尚清氣,釋迦尚和氣,東方大道其在貫通并弘揚斯三氣也’”。這里邊沒提到前面幾篇著作,也未提到其他洋洋大觀的作品,文老任何一個領域的著述,都夠個中人們看一陣子的了。眾多行家里手的評價褒獎就更枚不勝數,要想全部抄錄,一本雜志也難容得下,這一切的一切還不夠“大師”資格么?今天在中國,如果文懷沙稱不起大師,我想不出還有誰能稱得起。既然“國學大師”沒有硬性指標,也找不到個頒獎單位,那就是老百姓封的,“老百姓”的另一種叫法是“人民”,文懷沙就是“人民的國學大師”了!照我看一個大師都嫌少,多加幾個文老也承受得起。
其次說到文老愛女色,此乃人之天性,世上所有的男人,誰能說不愛女色呢?我也愛。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記得1975年,北京畫院、中央美院一大批畫家在輝縣太行山,我負責接待,一天晚上張仁芝和我聊到文懷沙的兩句詩:“平生只有兩行淚,半為蒼天半美人。”我特別喜歡,來了興頭,專門讓張仁芝給我寫了一幀橫幅,此乃35年前的事,以后與很多書家畫家提及過這兩句詩,沒有一個不喜歡的!1979年認識白庚延,直至他去世,這兩句詩他寫了不下幾十幅,很多人要。我甚至給自己搞了個專題收藏,專寫這兩句詩。粗略算一下,30多年時間里為我揮毫的書家、畫家有張仁芝、吳三大、郭子緒、石憲章、白庚延、王海、梁巖、邢士珍、馮志福、柴建方、何家英等等,夠出一本集子的了,唯獨沒請文老寫過,從來我也沒問過,至今也不知道這兩句詩準確不準確!總之,詩是美好的,很容易讓人產生共鳴,文老老了,身邊多個女孩子說說話作作伴,有何不可?凡事應往好處想,否則心理就陰暗了。
近幾年來,文老一直提倡“正清和”,擁倡和諧,推崇向善,歌頌仁義道德,寫了不少“正清和”“家和萬事興”“上善若水”“仁者無敵”“厚德載物”“天地人和”等字幅,我很理解老人的寓意,他渴望和諧,與事無辯無爭,正像他寫的一副對聯:“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一個人生來世界上,想面面俱到讓任何人都滿意是決不可能的,只要無愧自心就行了。
前些時發生的“倒文事件”,不少人都替文老捏了把汗,畢竟年事太高,能經得住這樣的打擊么?我小他30歲,心胸也算可以,但相比起來遠不如他,我與朋友們講:“如果換成是我,一定會被打翻在地,從此心灰意冷。”文老百歲高齡經受這樣的狂風巨浪,他的生命之舟競能挺過來并安然無恙,真是個奇跡!也許有了文老的榜樣,今后再遇到任何意外時,我也一定能像文老一樣堅強超脫,大度能容,逢兇化吉。記得當時高玉濤社長與我和張仃提出發一期專刊,刊名就叫《保衛文懷沙》,但討論來討論去,考慮到當時正在風口浪尖上,雙方情緒都很激動,只會火上澆油,于事無補,思來想去,終于放下了。今日再來回顧這些事,就沒那許多激烈的言辭,淡淡地平和地談,這也符合文老的心意。其實早在五六年前,文老就寫了一副對聯:“多得少得何必爭,利歸天下;大事小事原無論,心在人民”,前后小注上又寫道“昔耀邦同志撰聯曰:心在人民,原無論大事小事;利歸天下,何必爭多得少得,余以為胡公心在人民,天下歸心;天下者,人民之天下也,故從胡公志,為之更定其辭,謹寫奉為胡公九秩壽。胡公虛懷若谷,必莞爾于九天之上也。”(圖8)
那時是2005年吧,深圳肖永堅先生搞了一個很漂亮的書畫院,整個一座掩映在荔枝林中的小白樓給了我們。邀我做院長,文老為名譽院長。文老還給畫院起了一個非常生澀奇特又非常有意義的名字。那時我們朝夕相處,經常在一起吃飯、聊天、散步,文老每每高談闊論,引經據典,出口成文,使我等后輩受益匪淺。文老的道德文章,行為舉止,處處顯露著他的親近仁和。
百歲文老,世紀沙翁,仁者無敵。化干戈為玉帛,乃大智大勇。千字小文,不及敬仰之心者萬一。借胡耀邦同志 “贈文懷沙先生詩”(圖6),權作結尾。
騷作開新面,久仰先生名,
去歲饋珠玉,始悟神交深。
君自九嶷出,有如九嶷云,
明知楚水闊,苦尋屈子魂。
不諳燕塞險,卓立傲蒼冥,
閉戶驚葉落,心悲秋早零。
心悲不是畏天寒,寒枝翻作艷陽春,
艷陽之下種桃李,桃李芬芳春復春。
哲人曉暢滄桑變,一番變化一番新,
如今桃李千千萬,春蕾一綻更精神。
精彩至極,貼切至極。愿文老沙翁青春不老,從2011年一歲伊始,再活一百年。
2010年12月4日于深圳振董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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