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熙 雪竹圖 絹本水墨 151.1×99.2cm 上海博物館藏
文/楊桂思
謝稚柳與徐邦達是中國書畫鑒定界兩位鑒定大家,為我國古書畫的鑒定和收藏作出了杰出貢獻,被稱為“南謝北徐”。謝稚柳出生于1910年,比徐邦達長一歲。解放后,謝稚柳工作于上海博物館,該館所藏書畫,有許多是經謝稚柳之手收進的,而且其藏品也都經他鑒定過;徐邦達供職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為故宮博物院書畫館的籌建立下了汗馬功勞。謝稚柳參加了國家文物局分別于1962年、1983年組織的兩屆中國書畫鑒定組,并且任1983年書畫鑒定組的組長,率領鑒定組專家歷時8年,對國有所藏歷代書畫藏品進行鑒定和整理,并造冊出版;徐邦達為1983年書畫鑒定組7位成員之一,也參加了為古代書畫立戶口的工作。以二人在新中國成立后的鑒定地位而論,旗鼓相當,但二人的鑒定風格不同,由此也引發了一些學術之爭甚至一些矛盾。本文將其二人過往之事簡述如下,也許會對我們研習書畫有些借鑒。
徐熙《雪竹圖》之分歧
《雪竹圖》是一幅沒有題款的絹本畫,原為近現代著名收藏家錢鏡塘收藏,后入藏上海博物館。謝稚柳鑒定此圖出自五代南唐畫家徐熙之手,而徐邦達認為,此圖早不過南宋中期,晚可到元明之間。因此不會是徐熙或徐派畫作。二人的不同觀點主要體現在三篇學術文章中:謝稚柳于1973年發表了《徐熙落墨兼論〈雪竹圖〉》,徐邦達在1983年第2期《藝與美》上也發表了《徐熙‘落墨花’畫法試探》,謝稚柳1986年在香港看到徐文后,又撰寫了《再論徐熙落墨花——答徐邦達先生〈徐熙‘落墨花’畫法試探〉》。
二人的分歧焦點主要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對“落墨”的理解上。在《徐熙落墨兼論〈雪竹圖〉》中,謝稚柳引用了許多記載徐熙畫法的文獻史料,他認為所謂“落墨”,是一切以用墨來奠定,而著色只處于輔助地位。在一幅畫中,技法的運用只是隨著真實的藝術變化,絕對沒有固定的規律。因而,當時特別用“落墨”來區別這種體制。謝稚柳認為,《雪竹圖》沒有任何旁證說明此畫出于何人或何時,只有從畫的本身來加以辨識。“從它的藝術時代性而論,不會是晚于北宋初期的制作。”謝稚柳還詳細分析了此畫的畫法,認為總體是工整精微的寫實,是多種筆勢與多種墨彩的組合,是一種突破了唐代以來各種畫法的新穎風格。謝稚柳認為此畫完全符合徐熙“落墨”的規律,斷定是徐熙的畫跡。徐邦達在撰寫的《徐熙“落墨花”畫法試探》中,引用的畫史資料幾乎和謝先生的相同,但他認為“落墨”即是“落筆”。“……‘落墨’即‘落筆’,墨不能離開筆顯現在紙絹上,所以論畫都以‘筆墨’合稱,明白了這一點,才能理解所謂落墨應是一種怎樣的風格面貌的花卉畫了。”
其次,徐邦達又從絹的尺幅來考證,認為“徐熙是五代人,那時畫絹的門面不寬,一般不能超過60厘米以上(這是我們用許多兩宋畫來對比之后得到的結論,詳見拙著《古書畫鑒定概論》第三章),此圖闊約1米,系獨幅絹,那起碼到南宋時期,才能見到。憑這一點,至少不能承認它是南宋以前之物,是無可爭辯的。”謝稚柳針對此回答說:“徐先生‘不迷信舊說’,卻迷信于絹,以絹來評定畫的時代,這說明繪畫不可認識的了,要認識只得靠絹。”
兩位鑒定家盡管存在著矛盾,但主要是學術之爭,而不是派別之爭。
“華夏第一拍賣案”
1995年,中國書畫市場出現了一樁著名的拍賣案——關于張大千《仿石溪山水圖》真偽之爭。此案引起國內外書畫界、收藏界、拍賣行業和眾多書畫愛好者的廣泛關注,號稱“華夏第一拍賣案”。1995年10月28日,在浙江國際商品拍賣中心舉辦的杭州’95秋季書畫拍賣會上,浙江紹興中澳紡織品有限公司總經理王定林以110萬元拍下了張大千的畫作《仿石溪山水圖》。這張畫上右側有謝稚柳的題跋,左側有徐邦達的題跋,認定作品為真跡。但王定林聽說臺灣也有一幅同樣的畫,于是對此畫產生懷疑。拿到北京找到徐邦達,徐先生看字是自己題的,可自己幾年前是在畫的右上方題的,現在怎么跑到了左下方,自己的題跋屬于書畫作偽中典型的移花接木。于是出具了親筆鑒定書:“(此畫)審視乃為摹本。裱邊上拙書之跋,本題在原畫右上方,今為移裝于摹本左側。”
謝稚柳憑著自己和張大千幾十年的交往,對張大千的繪畫風格了如指掌,確信此畫為真品,也出具了親筆鑒定書:“確定此圖為真跡無疑。”王定林于是要求退畫,浙江國際商品拍賣中心不同意,因此,王定林先后向杭州市、浙江省最高人民法院提起了訴訟。此案持續了幾年,最終于1998年12月30日,在謝稚柳去世以后,國家文物局11位專家接受委托,對張大千的《仿石溪山水圖》進行鑒定,最終認定此畫是偽作。浙江國際商品拍賣中心敗訴,賠償王定林總計127.5萬元。
謝老的夫人陳佩秋親歷了整個過程,包括此畫最早在拍賣會前的鑒定,中間拍賣公司和王定林的探訪,謝老鑒定此畫的經過,并且親自拿著臺灣出版的圖錄和拍賣圖錄相對照(陳佩秋認為,兩幅畫為同一幅畫。從大陸至臺灣,經重新裝裱,后又由臺返回大陸)。北京的鑒定結果剛剛宣布,陳佩秋立即約見上海多家媒體,坦陳自己的觀點。她堅持認為此畫不僅是張大千的真跡,而且是真跡中的精品。(陳啟偉的《名畫說疑——陳佩秋訪談錄》中,有陳佩秋關于此畫案來龍去脈的詳述。文匯出版社,2003年。)同時表態的還有上海博物館書畫研究部主任單國霖,他認為,張大千遺存在內地的畫作不多,鑒定家接觸的機會也不多,就謝稚柳的學識和與張大千的交往而言,其鑒定張大千作品應當最具權威性。有些話也挑明了:不能因為人去世了就否定他的觀點。
鑒定風格不同,引發學術之爭
在古代書畫鑒定組中,謝稚柳是組長,徐邦達是組員,二人同時受邀到美國訪問,在這些階段的共事期間,二人也生出一些摩擦。作家鄭重講過謝徐之間的矛盾:1986年,中國書畫鑒定小組在上海鑒定。當時,上海博物館以明清藏畫為著,其數量和質量都遠遠超過故宮,所藏書畫許多是經謝稚柳之手收進的,而且藏品也都經他鑒定過,所以謝稚柳采取了回避的方式,因為他考慮有他在場,可能會影響其他人發表意見。但是,在鑒定過程中,參加鑒定的專家對上海博物館所藏明清書畫多持否定意見。消息傳到謝稚柳那里,開始他還忍著,但當時的上海博物館館長馬承源對那些否定的意見感到無法接受,就要謝稚柳站出來說話。謝稚柳說:“隨便他們去說吧,不要和他們爭論。”可是被否定的明清書畫越來越多,搞得謝稚柳也有氣了。一天,鑒定元人書畫,對其中一張趙孟的畫,徐邦達的王連起說是假的,惹得謝稚柳大拍桌案。后來,謝稚柳的弟子勞繼雄告訴鄭重:“謝先生一肚皮的氣,但無法發作,王連起恰好撞在槍口上……”
另外還有匿名信的事情,在上海博物館,徐邦達收到一封匿名信稱謝稚柳在背后對他有所詆毀。徐邦達很生氣,鑒定組的人很快都知道這件事,大家都勸他,不要放在心上,應該對謝稚柳有所了解,他不是這樣的人,也不會做這種事。但徐邦達執意要交給上海博物館黨組織,并要求調查。館長馬承源很認真地對待這件事,交給書畫組的鐘銀蘭去做調查。鐘銀蘭以筆跡對博物館的人進行排查,查不出一個結果。徐邦達因為得不到滿意的答復,隨即拂袖而去,自此不再參加書畫組的鑒定工作。所以對上海博物館所藏明中晚期及清代書畫,徐邦達沒有鑒定,而鑒定明清書畫又是他之所長。過了一陣,徐邦達向上海博物館提出要鑒定明清作品的要求,馬承源沒有同意,理由是已經鑒定組的鑒定,來看畫可以,但不能作為鑒定組的成員重新鑒定。對此,徐邦達難以釋懷,這是徐謝矛盾激化的開始。
1985年5月,謝稚柳、徐邦達等應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之邀,對美國進行為期22天的訪問。期間參加研討會,走訪美國富于中國書畫收藏的主要博物館。在謝稚柳去世多年后,徐邦達在接受記者曹鵬的采訪(見曹鵬《大師談藝錄:關于藝術與人生的對話》,南方日報出版社,2004年),談到訪美期間鑒定書畫時,謝稚柳遇到徐邦達和他有不同意見“就跳了起來”,什么原因呢?“因為在國外看東西的時候,人家問我多,問他少,他心里早就憋不住了——”。某次,勞繼雄和徐邦達相遇,他拿出元代畫家倪云林的6張作品照片,讓勞繼雄鑒別,并告知其中有兩幅是假的。勞繼雄鑒別無誤,徐邦達說:“不愧為謝老的入室弟子!”接著又說:“你要不是謝老的學生,我就不考你了。”謝稚柳聽到這個故事,一笑了之。
在鑒定書畫的風格上,謝稚柳待之以寬,徐邦達持之以嚴;謝稚柳從筆墨、個性、流派諸方面來認識作品的體貌和風格。他認為筆墨是形成書畫的基本條件,也是書畫風格的重要內容,更是鑒定書畫的主要依據。謝稚柳創造性地提出“性格說”,認為鑒定的標準,是書畫本身的各種性格,即它的本質;徐邦達在目鑒之外特別注重考訂,諸如題款、題跋、印章、紙絹綾、裝潢形制、著錄等等,他無不精心審察分析。所以有人將謝、徐二人的風格分別定為“藝術鑒定”、“技術鑒定”。
謝稚柳于1997年離世,徐邦達今年已經100歲了。兩位鑒定家盡管存在著矛盾,但主要是學術之爭,而不是派別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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