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先生仙逝,引起全社會的關切。眾多的悼文,從各個方面寄以深切懷念。有懷念他的卓越的藝術成就;有懷念他孤傲不屈的藝術靈魂;有贊美他的求真處實的頂真精神;有頌揚他淡泊名利的平民本色。吳先生漸行漸遠,但他的身形卻越顯得高大起來。這個真誠的藝術老人仿佛一座高塔,人們瞻仰他,并在不同的方位上感受到被引領和被照亮的意義。
金秋時節,文化部和浙江省在浙江美術館舉辦“東西貫中·吳冠中藝術回顧大展”。這個展覽策劃之初,曾經與吳先生有過商量,原是要作為給老人慶生的學術禮物,如今卻成了眾人的一份心靈紀念。展覽集中了吳先生畢生捐獻給各個美術館的307件作品。通過這些作品,我們將全面展示他的藝術,梳理他的人生,宣傳他的精神,追懷他的不朽靈魂。作為吳先生的母校的代表,在這個畫展的作品輯集成冊之時,我結合吳先生與中國美術學院學術脈絡的血肉情誼,著重談談他對林風眠開創的東方藝術復興之路的高峰性的堅守與拓展。“東西貫中”,這不僅是一種偶合的諧音,更是吳先生縱橫一生、融通東西以貫注中國當代繪畫的真切寫照,是中國美院學脈代代傳承、生生不息的特色風采。我努力想說明的是:在一位大師的靈魂深處,有著怎樣的一代人的邀約,他們怎樣前赴后繼地獻身于民族文化振興的歷史使命。
一
我和吳先生是忘年交。在我和吳先生的所有的接觸中,他始終對母校一往情深。他反反復復多次談到他進入杭州國立藝專的經歷。他是由朱德群先生帶著參觀了當時(1936年)的國立藝專,藝專氛圍深深打動了他,他毅然從浙大轉學到國立藝專。在藝專他又很快成長為最富于熱情和理想的青年。多少年以后,在我們研究吳先生藝術和精神的時候,都一再感受到:吳先生是國美學脈精神的最全面的實踐者,他堅守和發展了林風眠開創的東西藝術融合之路,并形成了一代高峰。同時,我們也自問,當時的國立藝專是以怎樣的一種氛圍來深深地打動了吳先生,并啟示了他的精神未來呢?這個答案不能單純地歸于吳先生的錚錚鐵骨和個性真情,也不能簡單地視為國立藝專對自由創造的重視。我想這里面是有著一種深刻的精神契合的,是有著一種對于創造性靈魂的強烈的邀約的。
中國美術學院的前身是1928年由蔡元培、林風眠等一代先師創建的國立藝術院。學院創建的學脈思想就是融合中西文化、創造新東方藝術。這一思想的核心是民族文化振興的使命精神。蔡元培創建國立藝術院是要“以美育代宗教”,用“美的心來喚醒人心”。藝術院當年的學術宗旨是:整理中國藝術,介紹西方藝術,調和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藝術院集中了中國一批最優秀的藝術家,創辦藝術社團,出版藝術書刊,重視理論研究,開拓國際視野,以新東方藝術的創造為己任,以“為藝術戰”為使命。這些都深深地影響和打動了包括吳先生在內的一代青年。到吳先生進校學習之時,正是抗日救亡最艱苦的時期,學校一再內遷,教學條件和師資狀況都很艱難。但吳先生的精神中仍燃燒著創造的火焰。在1938年吳先生代表幾位同學從重慶寫給遠在上海的恩師吳大羽的信中,他滿懷激情地寫道:“羽師,學校雖換了新環境,但尚不能給生等以‘新生’,此時此地,仍如魯迅先生所言:‘人是有的,沒有聲音,寂寞的很。’生等常以火把比擬我師,天天祈望熱的到來,確乎這冰冷的沙漠,將冰凍了所有的青年的心靈。”
上世紀30年代初魯迅先生曾經熱切地關心過這個學校中青年的成長,對年輕的木刻運動給予熱情的支持。所以這所學校中有眾多的學生崇敬魯迅先生。吳先生更是將魯迅先生視為自己一生的精神父親。他晚年深切地說:“說真話是魯迅給我的影響,我用幾十年的人生去實踐這一點。”去年12月,我們去看望吳先生,他還高興地說:“宜興紹興都是興。魯迅的故鄉在浙江,所以我的藝術故鄉也在浙江。”
吳先生的心中始終燃燒著對祖國、對人民的摯愛。1950年,正在巴黎學習的吳冠中先生毅然選擇了回國。在歸國后的很長一段時期里,他歷經坎坷。對于當時國內的寫實主義主流畫風來說,他似乎走得有點遠;對于西方風行的藝術潮流來說,他卻又被認為是缺少先鋒風采。這是他真正的“心苦”。但他矢志不移,始終以東方繪畫藝術的使命來要求和鞭策自己,堅持做一個有脊梁的中國文人。改革開放之后,吳先生有機會說真話,道真言,他率先提出“形式美”的討論;以“風箏不斷線”來呼喚藝術與生活的關系,以“筆墨等于零”來激起筆墨當隨時代的論爭;甚至一再提出“改革美協與畫院”的呼喊。吳先生始終以一個藝術家的獨立人格和不屈意志向社會的積弊挑戰。他代表著中國社會的心靈良知,發出文化拯救的呼喊,真切地履行了林風眠那一代人所不可能的思想使命。
二
國美學脈的另一特征是會通精神,強調藝術創作與理論研究相通,人品與藝行相通,古今相通,中外相通。這一精神恰是吳先生藝術人生的熠熠亮點。1946年,吳先生參加當時官費留法學習的全國考試。美術史的考題是(一)“試言中國山水畫興于何時盛于何時并說明其原因。”(二)“意大利文藝復興對后世西洋美術有何影響試略論之。”在兩個小時的答卷時間里,吳先生以文言文體例,寫下一千七百多字,落筆不凡,文采飛揚,見解卓然,文脈貫通,體現了一個年輕學子罕見的評古論今的昂揚氣度和淵源厚重的學問基礎,頗具大家之風,這是一份不可多得的“狀元”試卷。主考官是陳之佛先生,他曾是國立藝專的校長,吳冠中先生的老師,但他并不知道試卷的作者,只是太喜歡試卷的行文,竟以工整的字體,細心抄錄下來。2000年,陳之佛先生逝世多年之后,他的家人發現了這四張寫著蠅頭小楷的牛邊紙,寫信征詢吳先生,才證實了文章的由來,成為了中國藝壇的一段佳話。這文美,字美,愛才惜才的天下公器之心更美。
吳先生曾經說自己是吃東西兩家飯長大的,既吃過中國的茶飯,也喝過西方的咖啡,最后都要消化在創造的肚腸里。吳先生的藝術融通中西,與林風眠、吳大羽不同,他東尋西覓,尋尋覓覓,戰線拉得很長。在中國水墨繪畫方面,他力求時代出新,追求時代性;在油畫等藝術形式上他戳力創造民族特色,追求民族性,這兩方面他都走得很遠,但在核心處都秉持中國人特有的“詩意”和“象心”來相通。“象”是中國文化的核心觀念,是人心與事物之間的中介。吳先生的藝術賦予“象”以一種寫生如寫心、寫象勝寫形的可見可感的內涵,他用他一生的不懈追求來融通中西,交互滋養,貫注中國的當代藝術的復興。同時他是一位杰出的藝術思者。他一方面將這些思想化作出色的文字;另一方面在藝術上表達和證明這些思想。這使得吳先生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思想隼銳、藝術出新的一代旗手。
三
吳先生的藝術重詩性的創造,這恰恰是國美學脈的又一個特征。國美在西湖邊,西湖是延綿的山水,是活的傳統,是四季的詩。西湖賦予了國美浪漫的詩意。2006年我在北京辦個展期間,和吳先生有過一次長談,他滿懷深情地談到了美,談到了詩,他說:“我都一直在懷念杭州。現在畫價普遍高了,當然是好事,但讓我悲哀的是,美少了,描繪多了,技法多了,這些東西是另外一個行當。現在許多美術院校離美越來越遠,都往權術上去了,杭州我的母校還得留著美的宗旨。對杭州真正的感情還是希望發揚美的東西,美術,美術,如果美消失了,變成‘術’,那是悲哀。”他還說:“現在我認為一切藝術應該趨向于詩,詩包涵了音樂的境界,文學的內涵這里不是指文學性的繪畫,而是指繪畫本身所有的詩性內涵。詩是控制藝術的,一切藝術的感人在于詩性的力量。這種詩性又是極樸實的。在初中的時候,我接受豐子愷的作品,覺得有生活情調,有親切感,進國立藝專后,瞧不起他了,覺得太簡單。那么轉了一大圈,現在再看豐子愷的畫,仍然覺得好的,充滿意趣和天趣。豐子愷是大師,大師是慈母,大師是人類靈魂的母親,他們的作品里永遠有親切動人的東西。”吳先生的這些話,這些關于“詩性”的闡述,是足以讓我們長久地深思的。
吳冠中先生當年毅然選擇回國,最核心的原因就在于他懷有一顆深厚的中國的“詩心”。這種“詩心”使得他必須要回歸生養的沃土,汲取生命原初的甘泉。這是一種生命的原色,受這種原色濡染的人,別無選擇。回國后,吳先生苦苦尋覓。他走遍了神州大地,寫名山大川的生機,來養育自己的詩心。八九十年代,他更是在這片生養的大地上,找到了創造的熱土,并飛升起東方的詩的激情。新世紀來臨,吳冠中更揚起詩和文字的雙翼,翱翔在新書寫的天空。他不斷突破自己,不斷開拓新的詩境。吳先生是東方視覺詩壇的圣手。在他的藝術里,充滿了東方的詩性品質。這種品質以樸真的色彩來謳歌自然,沒有西方當代藝術的聱牙拗口的糾結;這種品質潛含東方詩性的沖淡與悠遠,絕無西方藝術譜系中遺傳的憂郁癥;這種品質讓心靈之象葆有意態的清新,而不輕易邁入抽繹繁復的理性譜系之中;這種品質總是帶著天地渾茫的些微苦味,而又用誠心將之化育而為滿目的春意與生機。這正是世界選擇吳冠中的真正原因。
在這里,我以國美學脈的精神特征為某種學術角度來重新闡說吳冠中先生的人生,重新理解他的藝術思想的詩意,是力圖將吳先生的人生放在一個更為廣大的歷史脈絡中來呈現其意義。這種一個人與一條脈絡、一條活在今天的脈絡之間的擺渡,意在讓所含之意更為雋遠。德里達曾經說:“人去之時,專名留下。我們能夠通過專名來命名、呼喚、援引和指稱,但我們知道,那本人,那持專名和所有這些行為獨一無二的一端,已再也不能作出回答,而永遠只能借助某種東西作出回答。這樣的東西被我們不可思議地稱作我們的記憶。”今天,我們正是通過這樣的展覽,重訪吳先生的藝術人生,雕塑一面貫通東西以貫注中國當代視象的精神旗幟,并在記憶的聚集中,探明中國當代繪畫發展的某種歷史命運的蹤跡。吳先生不孤獨,在他的身上,在他的靈魂深處,有他的師者,他的同伴,還有一代代諸如我輩和他的學生們。
去年12月,我們赴京看望吳先生。臨分別話再見時,他說:“吳大羽先生曾說過,懷同樣心愿者,無別離。”此話當長歌,記憶到永遠。
許江
中國美術學院院長
2010年8月9日初稿
2010年10月28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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