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邀評論:白家峰
一種掩映在個性背后的修養
今天,我們在更多場合下樂意去強調一種天才成分與野生狀態,這是值得強調的,因為他是構成一個出色的藝術家不可缺少的元素,尤其是在對于一種形式語言上的個性符號的強調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今天,在川美的土壤上更是如此。從傷痕美術以來的泛表現主義傾向與身體敘事的傳統一直在呼喚一種蘊含野性與個性力量的藝術語言,事實上,這片土地上貢獻出來的著名藝術家也大都不出此藩籬。從這個意義上說,龐茂琨是一個例外。
這個例外,并不是指龐茂琨的藝術天分與語言氣質缺乏一種天才的可能,而是不同于其他藝術家對于這種氣質與天分的激蕩、濃縮、強調、夸張與宣泄,龐茂琨的天分,是在一種對于筆觸、語言與色彩的看似安靜而沉穩的排布與鋪陳之間靜靜流淌出來的,含蓄而克制。它既不同于一瀉千里、十蕩十絕式的汪洋恣肆,痛快淋漓;也不是焦灼于一種神經質式的敏感與緊張的反復揉搓、輾轉琢磨。如果說,現代主義以來的繪畫發展,除了歐洲典型的抽象主義理性繪畫以外,都是以一種拋棄經典范式束縛的方式來獲得創作與精神的極度自由的話,那么現代主義之后的寫實繪畫者,除了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精神田園與舉目之地里自得其樂的那一群人之外,則不得不面臨著一個戴著鐐銬跳舞的必然選擇——既不能無視自己生存體驗與視覺經驗中產生的巨大變化,又不愿意拋棄伴隨著握筆的那一刻便自然而生的觀察習慣、表現手法、敏感部位、判斷標準……那種積結而成的修養。龐茂琨顯然不是前者,在川美的土地上很難容忍這樣的存在,他甚至于不愿意接受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肖像畫家這樣的可能,而是寧可用那種沉靜、典雅而精確的造型與筆觸去觀念化地關照這個浮躁、嘈雜、變化而紛繁的世界,這種溫和的執拗不知道有幾分是環境的烘培,又有多少是天性的使然。
于是,這樣的糾葛便帶來了一個有意思的影響,那就是在那些業已成名的藝術家中,龐茂琨是最適合教學生的一個。原因很簡單,因為在龐茂琨的身上,更多地體現出一種“有教無類”的特點。今天我們看到的龐茂琨學生的創作,幾乎難以發現老師的影子,那么,在這樣的師生關系之間流淌的是什么?在構成一個天才藝術家的諸多要素中,天分、性情、經歷、喜好,這些構成天才的個性化因素都是不可教的。同樣地,形式語言、主題范式、觀念源流、思考方法,這些特征性的東西同樣是不可仿的,老畫家說的學之則生,似之則死,今天依然適用。因此在教學相長之間,真正可以授受的,唯有修養。修養,一是修煉、二是培養。技術的修煉與氣質的培養。大多數架上繪畫專業的學生,首先是自覺于一種技法、語言表現力的探索與實踐,在這個過程中,今天我們更多地是在做突破、轉化與消解,將面向考試與訓練的寫實語言盡快地轉向到適合于表現的創作式語言是這個過程中最主要的工作。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今天我們所做的消解與轉化,更多地是在一種專業意義上的初級層面展開的(盡管伴隨著藝術外延的大大拓展,日漸精英化的藝術語言所占的比例正在縮小),所謂的破而后立,更多地是站在一個并不健全的基礎之上的。于是,當我們再去進一步要求筆觸與色彩的沖突、打破、揉搓、轉化、呼應,要求一種層層疊疊的厚度與力量時,便不可避免地露出了淺薄的怯來,而當我們追求一種流暢、快意、準確、瀟灑的一揮而就時,也就難免浮華與油氣的流竄,以及程式化的勾勒與制作。盡管這些弊端都是在個性的掩映之下時隱時現,在觀念的影子下可有可無。
所以,筆者以為,對于學畫者而言,龐茂琨提供的,是一種在觀念與表現的大纛下寫實的可能性,是一種將古典在氣質上接續當下的嘗試。一方面,學畫者可以在他的畫面中,看到古典的語言氣質與再現性、主題性相背離的可能性,看到一種當下存在造型語言表現力的強音;另一方面,在龐茂琨的作品中,無法掩飾的沉靜、安定、理性、不帶欲望的唯美肉體、宛若凝固的雄健肌體、撲騰翻滾卻神態安詳的動物、那些明明是從身邊截取卻總是讓你不由得想起達維特與安格爾的畫面形象,卻又無言地揭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之間所蘊含的悖論與張力,這種筆端流淌出的氣質,究竟是不忍放棄,還是已經無法忘記?每一個學畫者觀照自身,也許會有不同的答案。在這樣一個老師的身上,你不可能旗幟鮮明地看到“覺今是而昨非”的揚棄,但是你可以同時找到,自己所想要堅持與試圖放棄的,在龐茂琨的畫中,你可以看到一枚硬幣的兩面。今天,我們更需要天才還是修養?當代繪畫又將傳承一種怎樣的修養?這些,我們似乎仍然看不到答案。
2010年8月28日寫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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