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政
第一次走進童建穎的畫室,是在兩年前的一個夏日,賞畫聊天之余,“抽象繪畫”這概念便由此深深滋生于我腦中。學藝多年的我并非因抽象的表現語言而新奇,但當直面這些鮮活且純粹的視覺旋律時,有一種喜悅和感動之情拉近了與美的距離。從此,我開始走近童建穎的抽象藝術,漸漸地,也了解了一位執著而真誠的藝術家。
童建穎的學畫經歷與那個時代的中國一樣,多難、坎坷而富戲劇性,正是憑借著對繪畫的沉迷、執著之情和堅持不懈的努力,才收獲了今日的藝術成就。1969年17歲的童建穎下放到江西農村,一呆就是18年,從農民到筑路工人,從筑路工人到省文藝學校的學生、從藝校學生到留校做教師……是兒時對繪畫的摯愛使他在異鄉找到了人生的興趣點,而這一涉足便是30多年。與繪畫結緣的30多載中,因始終勤勉好學,1980年冬,油畫作品《而立》獲得第二屆全國青年美展三等獎,這對于他無疑是莫大的鼓舞。1984年童建穎經全山石老師推薦,研修于浙江美術學院,適逢頂級華人藝術家趙無極先生回國講課,這大大開拓了國內學子的藝術視野。童建穎更是被先生大氣而高蹈的藝術信念所吸引,這段經歷與他日后走上抽象繪畫之路實在不無聯系。
童建穎早期的那些抽象作品,并不單是形式語言的探索,也折射出80年代中國美術實踐的某些特點——通過藝術手段來實現對現實的評價。研修于浙美的一段重要求學經歷,他的創作不單是對繪畫形式的解放,也反映出他身處當時的環境下,對自我藝術歸屬的迷茫和探索。在現實社會和意識形態的裂變中,試圖重新認識藝術。
1987年童建穎從江西調回到上海,次年于上海美術館舉辦了他的首次個展,這次個展的作品全是抽象繪畫,可算作是他早期抽象繪畫的一個“小結”。也就在那一年,他開始了他的“文字系列”創作,從此一發而不可收。這是一次新的藝術歷險,在他的抽象世界里,“漢字”被賦予了重要的角色。作為80年代中國最早的抽象文字繪畫實踐者之一,他的作品具有強烈的實驗性和對傳統文化的觀照情愫。其恢宏的著色和悉心的點染,軒昂氣宇間蘊藏點點妍麗氣息。他創作的第一幅《文字彩拓》(附圖1988年作品),或端莊或雋美的漢字浸染于迷幻的色彩中,時隱時現,它們是歷史的遺念?還是今世的幻象?或許,藝術家自己也無可知曉那偶發于創作中的力量,只是,當我們述之視覺時,已被帶入了一個充滿驚喜的不可知世界。
改革開放后的上海是年輕一代藝術家的聚居地,尤其因一批抽象畫家所形成的前瞻性藝術氛圍,在全國也算得獨樹一幟,童建穎的抽象文字則無疑成為上海抽象畫壇中獨特的實踐代表。反之來看,這些抽象文字創作也反映了上海曾為一個殖民城市的文化特點。東方的文字元素與西方的構成組合,在開放的文化視野下,藝術家嘗試各不相同的尺度與法則。進入90年代,也是童建穎創作的高峰期,大量以文字為主題的創作,開拓了他在抽象畫壇的新面貌,也更加堅定了他對抽象藝術創作的信念。
紛繁的生活經歷或意識理念聯結成的一張無形網絡,好比一個人在城市里漫游,一方面在找出去的路,一方面還留戀于那市井的小巷,有如逐漸展開一張自我繪制的地圖。這地圖告訴我們認識周遭環境的同時,也是了解真實處境的一條道,在不斷的探索中,逐漸品悟那些真實的感受。
1996年因工作需要,童建穎遠赴澳門??途影拈T5年的生活經歷,強化了他在殖民文化語境中的本土意識。我們常說優秀的藝術家也是聰明的善思者,他們會認清時代環境與藝術文化之間的關系。在澳門這個殖民地色彩強烈的文化地圖里,童建穎從兩個方面感受特有的“真實”。首先,生活于多元文化交融的殖民地城市,他作為外來文化的吸納者;同時,他又客串中國本土文化的輸入者。澳門多元的文化環境,一方面豐富了童建穎的藝術創作觀,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這樣的境遇又使他在文化的多元中皈依本土?;蛟S,只有感同身受那種特殊的文化環境,才會使藝術家去尋求一種強烈的文化認同,這種認同,由心而發,歸終現于藝術。就是這段經歷,激發了童建穎的抽象繪畫走入了另一番境界,使他對玩味幾十載的色與形,開始了新的思考。
歷經了幾十年的探求,種種處境之聯結,構成了藝術家那張人生和藝術之網。游走其間,我們看到藝術家不斷創新的歷程,并因此而感動欣喜。或許只有藝術家本人才能真正明白,那張網其實也正是自己內心的千千心結。這些心結就是種子,孕育了日后爆發的無限可能。澳門的經歷成為童建穎繪畫探索重要轉折的外因,究其內因,便是他對人生、對藝術的不斷反思和探求,以及自幼對傳統文學的迷戀,或許就是曾經接觸過的線裝古典名著,為他現在的藝術發展埋下了伏筆。孩提時代成長于知識分子家庭的環境中,練字讀書之際,他與中國傳統視覺文化中最純粹的書法藝術有了最初的相識相交。當朦朧的兒時記憶再次呈現于繪畫中時,變得厚重起來,那些文字符號凝結著藝術創作中的文化體驗,也反映了藝術家的人生體驗。
我們看到在澳門期間的創作,童建穎站在一個更寬闊的舞臺上創作了大量的文字墨拓作品(附圖1997年作品)。畫面的結構性被強烈的本土文化意識瓦解了,呈現的是水墨浸潤間的空靈分布。細看他的墨拓文字,疏朗而濃密、清澈且醇厚、文雅又跌宕,那是蕩氣回腸的視覺詩歌,也是對本土文化一詠三嘆的吟誦,可以說,《文字墨拓》正是他在特有的文化情境中的形式見證。“漢字”在他的藝術世界里已經不僅僅扮演抽象符號的角色,且孕莟了靈氣,由內心的力量而運生。站在童建穎的畫前,我常常會感到咫尺間的千里之勢,這震撼或許就源于民族意識深處的感動,那正是我們對本土文化意識的關照和回應。
如果說80年代的抽象文字引領藝術家走入了對藝術之真“形而上”的探索,那么,客居澳門后的抽象文字,便成為了他以藝術之真來表達其文化體驗的另一途徑。不論哪一種途徑,都增加了童建穎抽象藝術被理解的可能性以及可能被理解的角度,這不正是對藝術家創作的最大慰籍嗎?
歷經十多年的抽象文字創作,“漢字”不僅作為童建穎繪畫藝術中的“圖像符號”,也成了藝術家個人化的“圖像標識”。確實,不論是色彩幻象,還是水墨意蘊,都以中國漢字訴諸于我們的視覺,那些工謹的木刻宋體、詭異的青銅銘文、遒勁的顏楷、舒展的行草……將中國文字的形體象征與不同書風的情感暗示,糅雜于最純粹的點、線、面中,經過解析與重組,成為我們識譯、回味其繪畫的審美途徑。
抽象語言,自其誕生之日起,就具有很強的探索性和實驗性,但凡游弋于此道的藝術家,不僅需具有大膽的創新精神,更需凝練宏偉的藝術信念。對于前輩——引發走上抽象繪畫之路的趙無極先生,童建穎一直以自己的繪畫探索為感念,力求在視覺藝術的鳴奏中實現殊途同歸。與趙無極先生的抽象繪畫相對照,前者是來自于對自然的感悟與升華,作為中國藝術精神的暢游;而童建穎的抽象繪畫借漢字之“形”,提煉他的藝術觀念和文化體會,捕捉富有歷史感和文化感的形式之美,并以新的視角表達自己對本土文化的體驗和認知。
童建穎的藝術并不在于闡述什么重大主題,關鍵在于用什么樣的語言來表達他所認識的藝術理念和文化信仰,但,這并不代表他對當代社會現實環境和藝術文化氛圍的漠視。自80年代開始,中國藝壇風起云涌,用二十多年的時間實踐了西方百年的藝術探索歷程,尤其是進入90年代,當代藝術實踐愈發生猛,在這光怪陸離的藝術盛世中,太多的人以一種淺嘗輒止的方式去泛濫新奇的藝術風格,我們已經感到了由此引發“營養過剩,消化不良”的隱疼。在這嘈雜的環境中,童建穎的藝術探索愈發顯得純凈了許多。與那些前衛藝術家不同,童建穎強調的是語言的優美性,而不是特殊性,這可能也正是十多年前他選擇抽象繪畫的初衷。這十多年對抽象語言執著如一的探索,是他表達藝術“形而上”的需要,也是他心靈世界里感悟藝術本真的需要。藝術貴在真,唯有真才感人,任何由意愿產生的激情都是蒼白空洞且毫無用處的,只有真實的作品才有分量,只有真誠的藝術家才經得起歷史的洗刷。
20世紀杜尚告訴世人“不要相信藝術,相信藝術家。”這成為了現代藝術的箴言。任何一位有作為的藝術家,都在他們有意無意間營構起的一張網里,找到了自己真實的處境,并確立各自的坐標,他們的作品便是最好的印證。站在童建穎的畫前靜觀,體會那純凈中無限暢達的氣息,就在那片亦書亦畫的咫尺天地間,映射出一位藝者豁達而清澈的心境。
童建穎的繪畫本是畫又是書,說其是“書”,因其清澈而凝練地演繹了抽象繪畫之美;說其是“畫”,因其訴諸于我們的視覺又直指內心。這亦書亦畫的抽象世界單純且豐富,正如畫家其人,一顆單純的藝術之心,相伴一路豐富的藝術實踐。從具象到抽象、從彩拓到水墨……
他始終堅信:藝術創作是向人們提供一種審美可能。走進他的藝術世界用心聆聽,相信你就會找到這種可能。
二零零六年冬于西子湖畔
注:宮政 中國美術學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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