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冠中送給古劍的畫

文武 繪
古劍
原名辜健,1939年出生于馬來西亞,幼年隨父親回國,1957年從廈門一中考入華東師大中文系,1961年大學畢業后分配到華僑大學教書,后下放到廣東陸豐勞動。1974年移居香港,1975年之后開始進入報館工作,1979年進入當時香港發行量第三的報紙《新報》,此后先后出任《良友》雜志執行主編、《東方日報》及《成報》副刊主編。現已退休,居珠海。
看完世界杯,窗外傳來啁啾鳥鳴,天快亮了;按習慣,睡前上網看看香港報上新聞。一條新聞跳入眼里:吳冠中先生于6月25日逝世。我知他年事己高,但這幾年還看到他在熒屏上的影象,人比以前豐滿了,說起話來仍神完氣足,所以得悉他離世,仍有突然之感,心有戚戚。
與他的一段交往、他送我畫的舊事,及留在腦海中素樸、真誠、誠懇的印象從腦海中浮起,無限溫馨。那時我在《良友》畫報任職,新辟畫家介紹專欄,最先介紹的畫家中就有吳冠中先生。之前已看過他的畫集,油畫的色彩、彩墨的線條,獨特而新穎。我寫信請他供稿,他覆信如下:
古劍先生:接讀來信,感謝你們的盛意,當即與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的翟墨先生聯系,他已(以)往長期研究我的作品,發表過有關我作品的文章并計劃寫我的傳,資料積累較多,文筆也不錯,年富力強功效高,故決定請他寫。今天已將文章送來,我看寫得不錯,只是超出了四千字,如版面擠便用小號字排,如何?附上十幅反轉片,都是未發表過的最新作,其中墨彩八幅,油彩二幅。
文章中提到的“松魂”已在Grientation等期刊發表,故未選用。很樂意方毓仁先生與你們合作出我的畫集,我已與故宮博物院的攝影室聯系好,用4×5inch的大片拍攝,他們具有最先進的設備,你們提示的李可染先生的作品即是他們拍的。關鍵性的拍攝問題已落實,我過幾天當再致函伍福強先生,您先代致我的謝意。因等文章,遲覆了,怕久等,先請方先生電話告知來信收悉,諒你們已取得聯系。
握手 吳冠中
六月十五(1986)
認識吳冠中先生是1986年,他來香港參加中文大學舉辦的“當代中國繪畫”展覽及研討會。第一次見面,眼前的他,黑瘦,一臉皺紋,頭發花白,小小的眼晴,卻很明亮而銳利,像勤奮的農民,給我很深的印象。后來才知道他終年忍饑受餓跑遍祖國大地寫生、創作的歷程,追求他失落的藝術歲月。這使我想起跑遍中華大地的詩人蔡其矯,他們兩人都把靈視、心魂都投射在祖國青山綠水間,為藝術貢獻了一生。
我們初識那天,他送我他的散文集《風箏不斷線》,一看書名,就能感覺到他創作的信念和方向——— 他的創作就像風箏,雖飛得很遠,但終不脫離生活和中國傳統的線。幾乎他每次來港我們都會見面敘談。也是這次,在展場上見——— 幅小油畫(那時中國油畫還未受到重視,油畫比國畫價低),很喜歡,真心地對吳先生說:“我是窮編輯,現在只有五萬元,這幅畫你能賣給我嗎?”我是下了狠心才決定的。他聽后,很坦率且真誠地說:“我現在不需要錢,而且也不知什么價才合適。這樣吧,你去北京我送一幅給你。”當然,我還跟他談到對他彩墨畫中飛動而有韻律感的線條的表現力和欣賞。
過后我也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沒想到吳先生一直把說過的話記在心里。文稿刊出后,收到他的回信,其真誠使我很感動:
古劍先生:
信悉,“良友”迄未收到,十本一大堆,如不掛號,信箱投不進,郵遞員馬馬虎虎擱下就算,有丟失可能,再等幾天看看,估計火車走要慢得多,如收不到當再給你們信。反轉片十張早收到無誤,謝謝!
先生喜愛我的畫,當選一特出線動蕩的小幅相贈,勿必買。如有可靠便人來京,請托來取,雖未托裱,怕不宜郵寄。
香港藝術中心計劃明年九、十月舉辦“吳冠中回顧展”,我明年再來。祝
撰安
吳冠中29.10/1986
問伍福強先生好
那時我沒時間去北京,也沒探聽哪位朋友去,畫的事也淡忘了。因職是之故,認識了臺灣一些畫家,與自學成材的李先生成了朋友,我們在臺中見面時,他的畫展賣出了300多萬的畫。吳冠中的繪畫創作,那幾年影響深廣,李先生受到感染,想向吳先生請教,礙于環境,只得囑我寄去畫冊,以聆聽教誨。吳先生在去印度之前,回了信,認真作了點評。還提起送畫的事:
古劍先生如晤:
大札及李先生畫集均悉,致謝!李先生作品源于生活的形及情,寫自家性情,頗多平易可親處。我只覺得從客體原型至藝術升華間還可揚棄、推敲、純化,似乎尚有渣滓,或者說意與形之間沒有拉夠距離,“美意”往往被具象約束了。我粗粗翻閱,認為最佳的三件:1、40頁,種竹成林;2、42頁,行書;3、28頁,過不慣城市的生活。我的看法一向偏激,太主觀,對不相識的同行也不掩飾真情,我想李先生雖不以然,也不會見怪!
贈你的小畫一直等人來取,如無便人,九月上旬自己帶來。方先生德藝公司編印的《吳冠中畫集》已上市,較國內的好多了,希望臺灣朋友能見到,這集基本反映了我作品的主要面貌。
我日內去印度,月底返京,倚裝草草,并頌
撰安
吳冠中6月4日/1987
回顧展之前不擬售畫,自己的價格行情也不了了,何況客觀情況永遠在變。
您的地址第一字不清:x(希?)云街……
現在的畫家,誰會去理睬這些“節外生枝”的事?而吳冠中先生卻在百忙中認真讀了李先生的畫集,說出了自己的意見。這就是吳先生不同凡響的為人之處。更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突然收到一封掛號信,拆開是吳先生寄來的一張彩墨小畫。我想他為信守自己的承諾,等不急自己帶來了吧。
畫的是九寨溝,淡淡的山影,一叢生機勃勃的小樹挺立于畫中,飛動的流水繞過樹叢奔流而去。畫的右上方鈐朱文長方形“八十年代”印,題:九寨溝,九個寨子一條溝,最憶水奔流。荼 一九八七年 古劍先生留念。左下角鈐朱文長方形“冠中寫生”印。
吳冠中先生曾說,書畫贈友人,是我國傳統人際關系的美德,往往不看金錢重友情。當年他的畫價飚升,他送給朋友和機關的很多畫作,從各地都跑到拍賣行去了。有一年某畫廊開吳冠中小型畫展,老板要我拿去展售,說現在價錢好。我未為所動。我也是重情的人。在資本主義的香港、臺灣,畫家是從不送畫的,只有國內老輩畫家仍葆有“傳統人際關系的美德”,我才收有幾張名家字畫。當然,如今商潮滾滾,內地畫家是不會再送畫了吧。回顧展上,他還簽贈了一冊香港印制的回顧展畫冊。這大概是早生幾年的幸運。
吳冠中與香港緣分是很深的。自開放后的1985年起,他在香港開畫展、參加研討會達十一次之多。1990年還應香港土地發展公司邀請來港繪畫香港風物,翌年開“吳冠中眼中的香港”畫展。他的“高昌遺址”彩墨畫也是在香港拍賣出187萬高價,創造了當年在世中國畫家的紀錄,頗為轟動。
吳先生對香港也是有深情的。他捐贈香港藝術館五十多幅精品,逝世前又捐贈五幅晚年的精品。只有人品高潔的人才能這樣無私。
我印象里最后一次與吳先生晤面是1991年。那年他來了封信:
古劍先生:
信悉,甚憾。我已搬家,新址:方莊芳古園一區21樓×02室,tel(略)。信仍寄勁松719樓4門302號,兒子住那里,新址暫未通郵。
我本月25日來港,主要為西港城W estern m arket吳冠中眼里的香港開幕式(27日)前幾天當甚忙,估計十二月上旬可約相晤。
握手
吳冠中 15/11/1991
開幕式我去了,可說人山人海(我參加過無數的開幕式,多數人丁稀薄),見面時,他簽名送我一冊月歷型的《夕照看人體》畫集。某晚近十點接他電話,約在灣仔海傍他住宿的五星級酒店見面。他略見疲累之色,但他略帶吳語口音的話語仍充滿激情。這一晚,我談對他的畫的觀感;他談他對畫的處理,特別談到他不讓“謬種流傳”,叫人驚心動魄的撕畫的事。
“這樣不把您走過的畫路的足跡抹去了嗎?”
“還留下一些較滿意的。”他說得很淡然,若無其事。
以后我看到他撕畫的照片,真是一股狠勁。這正是珍惜羽毛、忠于藝術的珍貴留影。相對一些畫家,吳冠中是很低調的。2002年春,香港藝術館再次舉辦“無涯惟智——— 吳冠中藝術里程”大型回顧展。此次展覽,館方剖析吳氏探索方向中的脈絡,將手法演進在不同時期所呈現的面貌并列展出,使觀眾易于看清作者的創作追求,其成敗得失,共嘗其苦樂,很有教育和啟發意義。吳先生作畫向不讓人旁觀,更不作示范表演,而這次館方希望吳先生作一次公開寫生示范,理由是現在青少年不知寫生從何著手,示范可給青年一些鼓勵。盛情難卻,吳先生無法推辭,就在藝術館平臺寫生,能容納的人有限,大多數人只好擠在大廳看現場拍攝的從第一筆起至收筆的錄像。電視也播放這場示范,全香港人都看到吳先生寫生歷程。也是這時,畫展開幕的3月6日的當天,他榮獲法蘭西學院藝術院通訊院士,是唯一獲此崇高榮譽的中國人。他仍如普通人,放下身段,于寒風中向青年示范寫生。真是榮不驕辱不驚的真人。
他曾說過:想念我,看我的畫吧。在他逝后,我不但看他的畫,還翻出我買下的他的七本文集,重讀。我想,在畫壇上不但是杰出畫家,還是散文名家的,大概只有吳冠中和日本的東山魁夷了。
如今他走了,他創造的藝術和精神永留人間。
2010.7.17于無墨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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