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晚陣雨剛過,便去恭王府,走進那個有著兩百多年古藤的小院子,在高闊的西房,再次欣賞到永生兄的畫作。窗外可能有月光,微風偶爾略過這個長滿雜草因而略顯荒寂的院落,這是個宜于讀書作畫和修身養性的地方。我羨慕永生兄的有緣居此,并不全是因為我忽然想起《聊齋》里面的一些靈狐妙鬼的故事。
面對這樣的環境,是需要“慎獨”精神的。孤燈冷硯,不知永生兄“入定”之后,在此消靡掉了多少時光,也不知揮毫染素注入了多少思緒。
永生揮毫,我是見過的,完全一幅輕輕松松的樣子。他的起筆、落墨、使轉、收拾,似乎都不太經意。可是,在他完成了一幅作品之后,我細細品讀,覺得我剛才所看到的只是個表面現象。在他的作品中,行與行、字與字之間,往往或松或緊,錯落有致,頗具一種節奏感。他對于每個字的結體直至具體點劃的造型,也是精雕細琢的,所以很耐看。
人都知道永生善書,但他也作畫。他潛心研讀并臨摹前入畫冊名跡,熟稔各家法度技巧,并不斷尋找、形成屬于自己的一套繪畫筆墨語言。所謂屬于“自己的語言”,應該就是使聽者一聽便知是誰在說話、其臉上的掛著表情如何,甚或感覺到“言外之意”以及暗含著的某些特定情緒。當然,尋找“自己的語言”不是一個刻意經營的過程所能實現的,因為,一個人語言色彩在基本上是由客觀條件如聲帶的天生音域所造成,而對于“藝術語言”如繪畫的筆墨線條的各種個性化的特征的形成,則在相當程度上是主觀的,是一個由無到有、由生到熟直至自然而然的過程。永生繪畫的筆墨,當然在一開始不可能脫落出一幅完全屬于自己的面目,因為“早熟”是稀少的事情,況且也并不總是好事。然而永生并不消極的等待秋后的成熟,他知道理論可以指導實踐的道理,所以研究繪畫大師們的藝術特色及其所以如此的脈絡緣因。他喜歡米芾、龔賢、石濤、八大、髡殘以及黃賓虹,在他的畫作當中,我們可以看出眾人的影子,但永生的師法前人的方式,不是單純的學步或者組裝,所以沒有習慣的偽裝或者做作的跡象。
黃賓虹的逸筆草草的看似紊亂的線條當中,有其縝密和扼要。黃賓虹曾經夜行山中而深悟黑中透亮、渾厚華滋。“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李白)不全是一句紙上情話,若非深讀自然,大概難得山川之蒙養,難獲意外之收獲。閉門捏造的“八股山水”,是線條、墨點和色塊的按照某種法則的演繹,它的一些成熟的筆墨優點當然不能否認,但它那種內容遷就形式的方法,使欣賞者得不到應有的畫外的真實感受。畫中,亦有所謂“真景”,它雖不完全藉借(或稱依賴)筆墨和顏色的工巧描繪,但確實有一股生機、一種氣象,讓人體會身臨其境的滋味。魯迅在稱贊《紅樓夢》時說,“正因寫實,轉成新鮮”(《中國小說史略》),此言中肯之極,也可為繪畫的“寫實”或者“寫意”作一注解。寫實固然不可(不能亦無謂),為了模寫自然真景之一二,寫意繪畫的符號和程式是難免的。抽象化的符號或者程式,是因人而異的,誰的特征鮮明、獨立不倚而又自成體系,誰就具有創造性的才能,占有代表性的位置。
繁瑣累贅不等于細致豐富。即使在繁復的筆墨當中,也有理讓的關系,也有藏與露的適度把握。清人笪重光說“位置相戾,有畫處多屬贅疣;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畫筌》)。繁與簡,是相對的,該繁則繁,應簡則簡,繁中有簡,簡亦見繁。輕與重、濃與淡、主與客,也是相對的。寥寥數語道盡意,洋洋千言無閑筆,才算高妙處、難能處。簡而失趣,無能也;繁而乏味,匠氣也。簡,不等于偷工減料,推卸責任;繁,不等于事無巨細,遷就包辦。繁亦可,簡亦可,其間的關鍵便是匠心的有無。“雖極鏤繪之工,皆匠氣也”,“剪裁整齊而生意索然,亦匠筆耳”(王夫之《姜齋詩畫》),道出了“匠心”與“匠氣”的區別。永生的山水畫,整體布置的繁簡與虛實的把握已不成問題,有些構圖隨意而得體,不是那種“四平八穩”而“了無余韻”的俗制,堪稱佳作。
畫之景物,不應只是用以刺激欣賞者的眼睛,更應打動他的內心感情。畫中屋、樹、橋、人,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它們既是章法的虛實構造的必需,也是引領讀者進入畫境的媒介。永生的山水,有時也用濃重的黑,但他不騖奇求怪,不使人感到壓抑或陰沉。相反,一片幽深和靜寂,在這樣的山水間,可以筑屋而居,左右修竹,遠近花草,確是可以忘俗憂、遁塵囂的。
客觀的山水,在眼中、心中和筆下,是有差別的;所以,畫畫也不完全是輕松的事情。永生注重師造化與師古人,二足并舉。他師造化,是想得自然之真,進而轉化為藝術之真作原料;他師古人,是想獨創一套自己的表達方式。從他的既有的畫作中,似乎不難找到一些屬于他自己的“符號”,或者一石一樹的凸顯,或者水波紋的圖樣,或者遠山的用色。也許,永生能在一點擊破、生發, 不斷思索、創造、成熟,不久,“文永生的山水”,我們會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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