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書法、昆曲和詩詞著稱的才女張充和已經年逾九旬,但她仍精力充沛,每天都過著富有情趣的生活。在最近出版的《古色今香:張充和題字選集》一書中,我如此寫道:充和女士以她97 歲高齡, 仍熱情地幫我找出一些她自己早已遺忘了的題字作品, 其鍥而不舍的精神令我既佩服又感激。重要的是,我從她身上體驗到了詩書畫融合為一的寶貴精神, 以及一種超然物外的心靈境界, 這一切均非一個“謝”字所能表達。
真的,每回我去拜訪充和,總是從她身上學到許多東西, 有一種滿載而歸的感覺。
最令我難忘的是2008 年某個秋日的一次見面。
那天我正好沒課,一早就抽空去拜訪充和。一進門,只見她笑瞇瞇說道:“我剛才終于找到了我多年前從北京買到的那幾張乾隆兒子的畫,那是皇六子的‘臨古畫’,想和你好好地欣賞哩!”
我指著其中一張畫問道:“奇怪,這個皇六子怎么有這么多不同的別號? 看,這些都是不同的印章……”
“是啊,這個印章刻有‘質親王’的名字,另外一個印章刻有‘九思主人’的字樣,還有‘九思堂’、‘靜怡道人’等,這些都是皇六子的不同別號。”
接著,充和就談起了乾隆時期文人畫的風格。她告訴我, 這種文人畫的風格就是含蓄而恬淡,即使是擬古畫,也不例外。重要的是,這種文人畫家不媚俗,不為謀利而作。
“現在這種畫已經很少見了。對了,乾隆時代的墨,你還有嗎?能讓我看一下嗎?”這個問題可問對了。原來那天充和本來正準備讓我看她的一些古墨。
于是她立即起身,很快就從柜子里取出一個墨盒,只見里頭裝有一塊特別雅致的菱形六角墨。我慢慢拿出那墨,翻來倒去,細細觀察,愛不釋手。同時我還不停地觀賞那個古色古香的墨盒,默默領會其別致的工藝品位。
“但你絕對沒想到吧!” 她突然打斷我的思路,“這個菱形六角盒其實是從前我把漢思(指她的丈夫,漢學家傅漢思, 已于2003 年去世)買來的一個裱盒改裝而成的。”她邊說邊把那個墨盒倒放過來,果然里頭暗藏美國某一裱店的名字!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界上哪有這么巧的事,怎么那塊菱形六角墨正好和這個裱盒的形狀一模一樣, 而大小也完全一致?虧你有仿古變通的本領,我差點被你騙過了!”
“我哪兒能干?我只不過玩物喪志而已。其實,從前朋友還開玩笑說我即使不玩物,也沒有什么‘志’啊!”說著說著,我們兩人都開懷大笑不止。
在那以后,我每次憶起那天的談話,都覺得很感動。充和以安于淡泊的心,來充實地度過她的每一天。我尤其忘不了她所說有關“玩物喪志”的那句話。最近我經常想起90年代初期,我曾請充和為我和蘇源熙(Haun Saussy)合編的《歷代女詩人選集》(美國斯坦福大學出版社)撰寫書法,那次充和除了為該書扉頁題字外,她還工筆書寫了其中所有兩百多位古今女詩人的姓名。可以說,如果不是充和那種“玩物”的精神,決不會那么耐心地凝神盡力,熱情地為這樣一本大書奮筆工書的。后來才聽說充和早在1970年就為饒宗頤工筆手抄整本《晞周集》出版, 其中收有饒公詞作70多首。
所以, 我想充和的“玩物”其實是玩而有“志”,戲曰“喪志”,愈現其忘懷得失的恬淡風貌。
充和一向愛玩,她玩的方式就是教人寫書法和唱昆曲。在昆曲方面,她已經教出了許多得意門生, 其中包括她自己的女兒傅以謨。以謨從小就學會吹笛, 也唱“游園”中的曲子。同時,1961年以后,充和就在耶魯大學藝術史系教授書法, 直至1985 年退休。退休后她仍繼續在家中開書法班,一直到去年才停止。在美國,她確實是桃李成群,數十年如一日地誨人不倦,幾不知老之已至。但她卻覺得這并非什么“志”,只是隨緣, 順其自然地“玩物”而已。
我想,就因為充和喜歡過那種不奢言有“志”的藝術生活, 所以她才能隨時進入自由揮墨和昆曲的藝術境界。在一幅七十自壽的對聯里,充和曾如是自勉:
十分冷淡存知己,
一曲微茫度此生。
相形之下,由于今日社會環境的改變,許多人都已無法再過充和女士那種寧靜淡泊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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