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斷被不安與疑慮所充斥壓抑的世界往往是個缺少真相的不可靠的世界。這樣的判斷自然會引發一個非?,F實的問題,什么是真相?在當下這樣的傳媒時代和充分網絡化的世界里,信息爆炸所帶來的直接效應似乎是無論我們身處何地,大量的“真相”會蜂擁而來、觸手可及。然而,事實真的是這樣的么?當傳媒的操作性與操縱性不知不覺地發揮著越來越大的控制作用的時候,當網絡世界的虛擬性與虛幻性構成另外一極的時候,所謂的真相、所謂的現實不是被層層包裹的,就是被充分破碎過的。這就意味著,作為現實中人,我們不得不在被碎片遮蔽的與被假象包裹的交錯動蕩的兩極之間隨時準備變換調整自己的視角與視點。當人們不得不去質疑拷問傳媒的道德、良知底線的時候,藝術家要做的卻是另外的事情。在很大程度上,他必須借助自己的敏銳的洞察力與想象力去揭示、呈現那被過多的暗影與碎片不斷遮蔽的世界表相之下的諸多微妙關系,并構建起屬于他的能夠孕育更多思維、想象的可能性的問題視界。
藝術家楊千所關注的,不僅僅是存在的諸相,他更為關注構成種種存在的那些特殊的關系。很顯然,他始終力求在破碎與重構這兩個看似皆然相反實在相輔相成的層面上,利用碎片與幻境來展開自己的思考與創作的空間。對于視風格為陳辭濫調而認為觀念的連慣性才是他真正要追尋與把握的東西的楊千來說,無論是探求身份轉換的雙重繪畫還是呈現特殊處境的裝置作品,都不過是用來揭示概念性界限與有限價值標準、主體與客體約定俗成的關系都處在紛紛解體與重構過程中的后現代世界的不同手段而已。我最初對于楊千作品形成的比較整體的印象,應該說是始自他重歸國內展場先后舉辦的《新繪畫》和《重疊》這兩個個展,尤其是后者,因為是在當時的證大現代藝術館(現為喜瑪拉雅美術館)展出,給了我一個比較切近的關注審視的過程,使我對他的強調觀念性的創作進程有了更為直觀的認識。他的繪畫的確是“反繪畫”的?;蛘吒鼮闇蚀_地講,在突顯其觀念性的創作過程中,繪畫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環節,其功能在于可以在不同的視界之間建立起某種必要的關系結構。比如在作品《QQ之一》中,他要強調的就是身份的轉換與角色的虛擬性之間的微妙而多變的關系,當人們耳熟能詳的虛擬網絡交流方式轉換為視覺圖景的時候,我們不得不承認,任何形象都在虛擬的狀態中符號化了,而這些符號化的形象之間的關系已遠遠超出了日常邏輯范疇。在日常燈光與紫光燈簡單變換之間,確定性被消解掉了,留下的是充滿不確定性的似乎可以無限擴充的多重關系世界。而在裝置繪畫作品《旋轉立方體NO.1》里,幾乎與前面作品同樣的視覺轉換機制所構建起來的卻是完全不同的視界。當布什、布萊爾、普京與薩達姆、拉登、卡斯特羅這些政治“明星”在紫光燈里忽然變成了卡通式游戲人物形象時,政治新聞就變成了網絡游戲,那些被媒體無數次傳播變得無比滯重的政治面孔被簡單可愛的游戲形象所替代,輕取代了重,有趣取代了秘密,正劇變成了鬧劇,冷漠變成了奇妙,但歸根到底,在紛繁多變的政治斗爭與程序化游戲之間,呈現的卻是同源性本質。楊千的敏銳洞察力與觀念的表現力,在這個作品中就體現得相當充分,可以說在這里他做到了舉重若輕。
我們仍舊可以稱這樣的作品為雙重繪畫,甚至多重繪畫,只在這里無論是雙重還是多重都已超出了繪畫手段層面,并且在強烈的觀念中實現了渾然一體的多重結構。
豐富的異域經歷,既使得楊千成為一個觀念視野相當開闊的藝術家,也造就了其對人的處境以及環境空間的細部與整體都異常敏感的藝術家?;貒蟮倪@些年以來,通過繪畫、裝置或者繪畫裝置等形式的探索,楊千對于碎片與幻境這兩種因素的組合運用已日益成熟,其作品觀念與技術的契合度也越來越高,作品整體視覺沖擊力也越來越強烈。早在他2007年展示的裝置作品《碎片》中,他就通過異度空間的轉換方式構建起一個現實與夢幻相互呼應的空間視界,那些殘缺不全、四處散落的人偶肢體,從一個支離破碎的冷漠敞開的空間化入到一個充滿奇幻色彩和氣氛的腦海般的另類封閉空間,這種轉換所揭示的視角與視覺效果的巨大變化是極具啟發性和象征性的。如果說“人”的破碎是后現代社會特有的產物,那么“人”的重構就很有可能是個異常重大的社會與自我的雙重課題,這種重構顯然不是肢體意義上的,而只能是思維觀念意義上的,換句話說,就是“人”的概念的重構,這種重構的過程難道不正是有著某種奇幻性在其中么?而在不同的環境空間背景下,碎片本身的出人意料的重構可能,實際上已經預示了楊千后面更為充分細微的以“碎片”為主要材料、手段的系列作品的方向與路線。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里面還預示他對人在復雜現實關系中的尷尬處境的深入關注與反思。
就在不久前,楊千在北京做名為《藝術有毒》的個展的時候,“碎片”與“幻境”的能量被他發揮到了更高的程度。進入展覽現場的人們不得撐起傘、或是穿上塑料雨衣,戴上防毒面具一類的護具,陷入紫光燈線彌漫的紙屑紛紛如雪花般墜落的有限世界里,這個場景無疑是具有強烈的現場震撼力的。是北方雪夜,還是核冬天?還是2012的最后時刻?或者只是象征著喧囂其上的媒體時代里的孤寂幻境?這一次他用其強烈的觀念反擊的是什么呢?在我看來正是那些紛紜喧嘩的與大眾傳媒具有驚人相似性的藝術“觀念”,所以“藝術”才會是“有毒”的,會讓人不知不覺窒息其中。他的反擊來得如此有力而又凝重,隱約著尖銳的反諷與警醒氣息。這次在蘇州的《紙碎今迷》個展中,楊千借助博物館老建筑的空間,再次使用“碎片”作為主要元素來創作新的作品,同時將以前他曾經熟練運用的紫光與普通燈光交替使用的手法自然地融入其中,更為深入地觸及了人在信息過度膨脹的時代里的艱難處境的問題。當象征著媒體信息雪片般大量撲面而來的碎紙屑不斷降臨的時候,當無奈而茫然的人們不得不承受這一切的時候,所出現的任何帶有奇幻色彩的視覺效果都與人的感官被信息異化有著直接關系。在這樣的一種狀況之下,無助的人們應該如何去看清眼前的世界呢?徹底的淹沒之后會有完全的重生、并“有新的東西出現”么?這幾乎是個頗為艱深的哲學課題了。
能否清楚地認識和理解個體與時代背景環境的關系,既會決定藝術家的世界觀、視野,也會影響其自身創作方法論的建構形成。從這個意義上說,比所謂的風格要遠遠重要得多的,是思想的純度與強度。種種跡象表明,作為一個藝術家,楊千的思想與創作都已經開始進入一個新的階段。越來越開闊的視野,以及越來越到位的整體把握能力、對于構成現實世界的一些敏感關系的準確的洞悉,還有觀念與形式、手段的深度融合,都有助于楊千在創作上走向更寬闊、更純粹的領域。如果說之前在觀念連貫性上已經得到了很好的體現的話,那么接下來很可能將要發生的就是觀念能量及現實批判性的爆發性提升。所有這一切都將證明的是,在中國當代藝術領域中,楊千始終都會是個值得給予持續關注和深入研究的藝術家,他通過自己多年來的探索與創作實踐,已經為自己積蓄了足夠的發出新一輪沖擊波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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