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文(作家、文藝批評家)
(原刊2010年2月27日《中國書畫報》)
思想啟示黎明,精神直面陽光,身負奇氣,言則動世,盛名之下,其實很符。看了周天黎的水墨畫,總有一種蕩滌心靈的震撼,因為她筆下那些花鳥畫作品,飽蘸著畫家的思想,展示了畫家心靈深處的情感,有著強烈的文化生命向往。但我更多地感到她是在東方的思維方式中,把西方的人文思潮揉進了畫面,也就把傳統的游心物外的含義,做了新的闡釋。她的水墨畫不僅僅是修心養性,也是直面現實人生困苦喜樂的表達,是她悸慟靈魂邂逅憩息地。但這么說似乎太抽象了,因為無論是倪云林、徐渭、八大、鄭板橋、還是徐悲鴻、林風眠、吳冠中等都也是用心去歷練生活,在筆墨中浸滿了人文情懷,可周天黎仍然有對前輩們的超越之處,所考慮的問題,比前行者們更加復雜和深入。她深刻前瞻的思想性和美學理念,以及最具典型意義的文化表達,反映了當代中國社會最迫切最需要的人文價值與善的企求,觸及了民族復興賴以支撐的靈魂核心。
不少史論家認為,周天黎之所以一步步能在藝術觀念上攀得更高,那也許就是她作為在海內外有影響力的人文藝術的領軍人物、作為藝術思想家特有的哲理深度之求索;作為杰出人道主義藝術家那種超越性的價值取向;以及對繪畫藝術發展方向中人文維度的縱深開拓;還包括她對優秀的傳統文化與西方的理性精神和宗教意識進行的內在融匯。也只因為她不局限專注于藝術本身學問的研究,而能深入到人類社會文化的學問體系,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審視這個世界,注視到大時代背景下的人世倉皇、命運流轉,看見了藝術在整個人類社會中的清晰輪廓。這種宏大視野的文化超越撐寬了藝術精神的空間,形成她有一種社會理想、社會責任感的藝術思考。她甚至深深擔憂科技現代化并不等于人的精神文明化,人類各種心靈敗壞的邪惡泛濫最終會使人類奔向自我毀滅。她說:“人的劣根性裂變和惡化,是人類社會狼性化的可怕前兆!”因而她如焚如熾地呼喚人性的回歸,呼吁人類尊嚴和道德現實主義的重建,升華人類生存的基本倫理。等等,這正是中國美術界最稀缺的思想資源。再者,加上一份天縱的才情,從而使她的繪畫藝術構成了一個強大的精神磁力場,鼎立起峻山奇峰,吸引著世人的目光。
視覺感受與哲學思維是水墨流動黑白之間的內在動力,而現代水墨對于生活在物質享樂成風,精神開悟缺失的浮躁社會提供了雙重精神走向。畫家或者鉆進水墨之胡同幽居自娛自樂,兩耳兩眼不聞不看窗外事,反之,不但隨著時代的變革在藝術風格上不斷創新,而且能在先進文化思想驅動下,履行生命精神的穿行,用水墨沖刷生活中的俗庸,挺而建立人格之墨,以畫養性情,以性情養道德,從而構建出新時代的人文氣場。
有過生命深度體驗的藝術家才能夠從鳥瞰歷史文化的縱橫視角,多方面關注人的現實生存環境與狀態,表達生活中的道德關懷,進而把藝術圖式和人文表述合而為一。在“文革”浩劫過去不久,在中國藝術界還為如何突破“極左”創作模式討論爭噪忙開時,周天黎已經在貫穿長夜的內省和面對天、地、人、神四重根的發問中,創作出了振撼人心的《生》、《不平》等經典性作品,哲理性的揭示荒唐年代里美與丑的錯位,惡與善的顛倒。如《不平》此畫,上方有一只老鷹正怒目傲視著下方正在吃害蟲的啄木鳥,下一秒啄木鳥將被吞食的命運躍然于紙上,令人不得不聯想到“文革”時期極權政治與中國知識分子之間的恐怖關系,畫家試圖通過構圖的不均衡和比例的不協調來表達現實的險惡與生命困境的無奈,畫面中的筆調令人感到緊張,老鷹的羽毛勁硬張揚,利爪威猛懾人,更與啄木鳥的收斂顫抖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情景凄恐,感情的節奏感非常強烈,著錄著嗜血的專制權力對善良弱者的殘暴,內含著一個民族夢魘般的悲劇!周天黎認為,古代有“筆縱潛思,參于造化”之畫論,所以中國文人畫追求的不是形象的真實性,而是通過形象的“意似”和寄寓性,來表達畫家的感情與作品的思想內容。許多史論家評述:這幅佳作體現出一位有良知的畫家對現實生活的批判精神,它猶如鑄就于九州島大地的碑文,以凝練寫意的精妙筆觸,以攝人心魄的文化藝術魅力,縮影著中國特定時段血淚瀚漫的歷史記憶。
周天黎是當代罕見善畫又能寫、集畫者思者于一體的人文藝術家,而就這一點,其繪畫境界必然與眾不同,非同凡響,僅以其《心語》一文而論,已使她奇情郁勃、出類拔萃,篝火芒天地,孤卓立大野了。許多學者論家認為《心語》無疑是一篇傳世之作;一份中國當代藝術思想史的寶貴財富,難怪臺灣一家65年歷史的中文報紙,在頭版全文刋發這篇一萬六千余言大文時,寫出如此推崇備之的推薦詞:“從本質意義上說,體現在藝術家與藝術作品高度的不單單是筆墨精妙和形式的創造,其實更是一種哲學思考和精神追求的高度。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大師們的卓越貢獻,是以理想主義和人文主義精神,給混濁迷霧中的靈魂以慰藉與指引,對解放人們思想,發展文化、科學,促進政治文明、社會進步,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當代,在文化浮躁、精神意義逐漸遠去的日子里,面對形形色色的價值迷津,我們很榮幸在2010年元旦,作為新年禮物,向廣大讀者奉上周天黎先生這份以歷史與文化視角構成的沉甸甸的人文讀本。這是一位中華優秀兒女經歷了塵世劫難之后秉持良心真誠反思的智慧之慮;一位杰出的人文學者、仰望星空的人道主義者、真正的愛國主義者披肝瀝膽、深摯醇烈的理性之議;一位‘胸次山高水遠,筆端云起風狂’、超越自我玄機尋道、具有時代意義的大畫家之驚世恒言;一位心系社會、悲天憫人、憂國憂民的藝術思想家向期望中華文化偉大復興的民族傳來的空谷足音;一位正在為兩千年繪畫史鐫刻風華傳奇的藝術天才、靈魂歌者的虔誠感召——。”
周天黎說過:“杰出的藝術家也是社會思考的腦。”真正卓越的具有時代意義的大藝術家必定具有一種對現實社會有所質疑的文化本能,具有對一種理想和希望的沉湎,具有對一個時代精神境遇的擔當。清晰、質樸又理性深邃的思考言辭映現出周天黎的使命、主張與理想,飽含著對自己民族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感,一種躍上境界緯度的人生狀態,一種學術與思想組成的高蹈氣質,并構建起藝術家個人鮮明的道德底線與批評話語。可以說,她思想燒煉中卷起的筆底狂瀾對整個華人世界產生了影響。有人說過:“愛國的人很多,精神獨立的人很多,愛國激切而能時時保持精神獨立的人不多。”我看,這樣的人,周天黎能算得上一個!
環顧當代畫壇,更多的中國水墨畫已經走進了趣味把玩之園,傳統藝術中極為可貴的寫意的精神表達已嚴重萎縮。而周天黎能夠把現實生存中的感受,通過畫筆與文字得以清晰闡述,與傳統詩文畫并舉的魏晉士人和宋元明清文人畫嚴肅美學的核心精神脈絡相承,重視內心表達,突出畫面意味,作品中體現著才情、氣質、格調、風貌、學問及情操的理想人格。另外,周天黎對西方繪畫有著全面而深刻的理解,不少中國讀者知道歐洲大畫家凡高割耳朵、精神病、開槍自殺等異常怪事,但并不了解他為什么如此瘋狂地作畫又急促地奔向死亡?周天黎說出了獨到的生命哲學見解:“大家都記得遠古的夸父追趕著燃燒的烈日。……凡高的自殺不是窘困的生活所致,牽涉心性幻想中生與死之間的深層次問題,是一個追求精神極致的藝術家在目睹本真以后,自我個體的靈魂跨越生存界限時的精神歸宿。”凡高逝世后許多年,研究者才發現原來他有著十分深厚的文化底蘊,而且文釆過人,以他幾百封書信結成的文集足可以說明這點。這位曠世奇才一直認為文學和繪畫有著緊密的聯系,他青年時代就遍閱名著,《圣經》更是常年隨身,他曾深有感觸地寫道:“一個人對圖畫作全面的研究,又能承認對書籍的愛是與對倫勃朗的愛是同樣地神圣,那末我甚至認為兩者是相輔相成。……企圖理解偉大的藝術家、嚴肅的大師在他們的杰作中訴述的東西之真正意義,將會將我們引向上帝。”
周天黎說:“西方人文主義與東方人文精神原本就有相通之處。凡高有一句話令我深受感動,‘I feel that there is nothing more truly artistic than to love people’(翻譯大意:我感覚到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比去愛世人更具藝術性),我愿步其后塵,如同風中之燭,以微茫之光去亮照世道人心。”周天黎和凡高一樣,除了精湛的畫技外,都有自己的哲學思悟,都有一顆悲天憫人的炙熱的心。并由此產生出自己的創作境界和形成自己的美學思想體系。了解到周天黎是一個可以與凡高心靈相近的人,是一個有大文化歷史觀的人,觀讀她的水墨畫,就難以剝離其與現實生活和文學的關系,也只有通過這種關系才能夠窺得畫家完整的精神世界。當下是一個人文精神、道德關懷式微的年代,但卻卻是這樣人心變得越來越放縱而冷硬、深度失調又充滿矛盾的年代,會造就出極少數藝文精湛、富有人文理念、有著“靈魂的憂慮”、才氣驚世的大藝術家。這將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亮點,也是藝術生命的神脈所在。
人類的思者自古以來都行走在尋找精神家園的路上。中國并不缺少藝術家,唯獨最缺少的是人文藝術家。中國水墨畫本身就是一種涵詠天地、品味人生,視覺感受與哲學思維相伴而行的藝術方式,對周天黎這樣氣度孤高不群、屬“靈”的大畫家而言,畫水墨是一種內心的反省,更是掙脫精神束縛走向心靈自由的途徑。獨立四顧,風云入懷,放筆直取,縱情揮寫,其繪畫創作過程完全是情感和生命、思想的投放過程,人之靈、花之精與天地之氣渾然成了畫之魂。因而周天黎水墨花鳥畫的存在,展現出社會大變局中一個“思言道”的人文藝術家對文明進程的啟蒙,傳達出東西方繪畫中普世人文理想的美學感悟,讓我們真實的看到一個有良知的藝術家的心態與靈魂,卓映出文學藝術中常說的個性鮮明的大師風范。我認為,她的畫也可以視為一種文學的抒情和思想的表達,猶如傳統中有思想有文才的畫家會在畫中題詩以達圖文并顯傾泄人生情意。而這種文化精神必定是遠離封建帝皇、宮廷規制的死板律條,李白、杜甫、蘇軾以降,一直到魯迅、陳寅恪,這種自由自在的內在文化精神中產生的文藝作品,構成了中華傳統文化的精粹而世代相傳。
可以這樣說,歷代封建專制皇朝大興“文字獄”,鐵窗嘯血,許多真正的傳統精粹已被撕裂得體無完膚。“文革”的倒行逆馳,變本加厲地摧毀了中華優秀文化的本源。什么才是中華傳統文化真正的精神根基?如今,當人們在思考中華文化偉大復興議題時,這已成了一個無法繞過的問題。周天黎一直提醒著國人,作為一個有著悠久文化歷史的國家,在探討傳統與當代的關系時,如何剔除糟粕發揚精粹十分重要。同時,作為思想者和藝術家的周天黎的水墨作品,執著于對人的生命價值和人性的深刻表達,感召人們去辨識和洞察現實生活中的真善美與假惡丑,凸顯了中國優秀文化人可貴的美學品質。她為我們這個時代留下了不朽筆墨,更為當代社會文化打開了一扇獨特的窗口,使中國水墨畫增添了新語境,也促動讀者去反思自已的精神生活,面對心靈的廢墟,如何去尋找精神的家園。
從東晉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到當下的水墨畫,中國式的黑白描述已走過了一千多年的歷程。可以說中華民族最內在的本質都表現在水墨與書法氣韻的傳統之中。通過山水花鳥畫來表現人,表現人的心境意緒,表現人對自然生命的體會和感動,也給了智者一片被水墨浸染的思想高地。相當程度上,水墨也包涵傳統的國人精神生活。所以,中國當代水墨藝術十分必要強調畫家本身的文化底蘊和人文價值觀,這對其畫藝高低深淺有著根本性的影響。
周天黎說:“藝術良知擔當著藝術的精神,藝術的精神體現在藝術良知。精神是藝術的真正脊梁。”她以自己的藝術創造力和文化理念,在為中華文化的偉大復興艱辛地墊石鋪軌。用藝術作品和理論闡述高揚起人文主義的旗幟,這使她的繪畫作品更具有時代意義,也使她與那些少根筋骨、瀟灑走一回、輕淺謔浪于筆墨游戲的畫家們有著質的不同,存在著很大的價值形態差異,更讓所有冒牌貨自慚形穢。
水墨和書法都有獨特的領悟感,它觀照內心的方式也是唯中國所有:即隱藏在筆墨和空白之處的用意。那種力道其實也是歷代畫家們在封建專制文化之下發現的可以表現人性的空間,我們也能從中去領悟到畫家對社會和人生的關注思考。作為人文藝術家的周天黎,總是要經常面對來自政治領域陳舊意識形態、僵化保守目光的質疑以及文棍痞子的造謠生非,及來自畫界同行醋壇子打翻嫉妒性作怪的告密陷害。令人欽佩的是,周天黎雖然也深知社會人心的復雜險惡,但她的精神形態竟然是通透的鮮明,心胸坦蕩,行止磊落,大方淡定,諍聲如常。她說:“制造仇恨的人會淡漠于同情、愛和憐憫,趨向陰暗獰厲。我十分贊同一位波蘭詩人的話:‘無論如何,我的信仰始終如此:一個社會、一個文明只有通過在這個或那個個人身上選取的善的種子的積聚才能延續。’藝術家就是要活在一種精神的理想中去開掘良知的源泉,哪怕前面是深水黑潭。我不回避思想觀點的正面交鋒,但對那些不敢站到陽光底下說話的人,我只能寬容和可憐他們。”此際,人性的謙虛樸厚和頑強堅毅實現了完整的結合,學者修養、道法修為的周天黎會顯示出一種當然的高貴和傲然。
周天黎一再強調:“中國藝術哲學精神的終極指向是人與自然,一個畫家要有深度的社會關懷和人文關懷,才能使自己作品產生生命意義,才能為社會文化發展提供有力的精神作用,這是當今知識分子藝術家們的社會責任和道德操守,也是藝術作品的價值坐標。”她扎根中華傳統文化又超越中華傳統文化,追尋的是人類普世價值。我們從周天黎水墨畫與她的文字里讀出藝術家的思想和人格,而她對文人畫傳統具數十年癡癡躬行之功,心摹手追又大膽變法,運墨用筆潤色之洗練、新穎與老辣,構圖之奇崛大氣,包括跨越中國傳統美學、中西合璧之獨步,都已有公論。20多年前,象吳作人、啟功這樣的書畫界耆宿,已視她為畫壇俊杰,否則,陸儼少也不會在1988年就親自聘她到浙江畫院任首批特聘畫師,她的畫也不會被那么多人喜愛而重金收藏。我此篇短文不是對她成熟獨到的技巧術法作評論,也不是對她的學術思想作深入論證,而只是從另一側面來探討周天黎在文化意義上的超越。
人道情懷、批判精神和自由理念是成為大藝術家的必備條件,一個缺乏精神追問的畫家注定無法成為名垂青史的大師。以中華民族藝術史的立場來要求和審視,當代真正的大藝術家必定也是一位思想者,而且總是緊貼風云變幻的大時代的脈搏,站立在飽經憂患意識和文以載道的人文傳統之中。作為正處于大轉型時期的中華民族的一個美術界標志性人物,周天黎這個獨特性和原創性都不可取代的藝術家、思想家的存在,其整體高度難免會讓不少人領受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但對我們這個時代來說,這卻是一件值得言說記述的事。因而人們才會這樣談論:美術界畢竟還有一個周天黎!事實上,她已聲名遠播,意氣風流,越來越多的人感受到她在當代中國美術史的分量,極沉!誠如一位批評家所言:“周天黎的美學思想和花鳥畫藝術已從自然意象走向精神世界,在個人的情感里和繪畫藝術的語言中,深刻地反映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追問,從而贏得了獨特而強烈的視覺藝術的力量,對整個中國繪畫藝術的現代發展有著及其重要的啟發意義。”
斗轉星移,歲月鉤沉。她已越過迷途者,正在向道路盡頭靜穆的荒野走去。那是迦南之地?那是應許之地?那是遙不可及處?驛程的寂寞里,她繼續思索著:永恒的精神之火與藝術之光該用什么來顯示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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