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薇對話中國當代藝術收藏家
獨立藝術寫作者/ 藝術顧問,擔任過《典藏》雜志記者和Boers-Li畫廊經理,她期待以書寫,作為可持續性藝術對話的管道。
專題前言
在這個“和收藏家對話”的專題中,我們將用一年的時間,每月一次,訪問來自不同背景的中國當代藝術收藏家。試著從他們的收藏中抽絲剝繭,去了解他們收藏的動機、歷程,以及在建立自己收藏過程當中,對中國當代藝術的體會,畢竟,要用錢買的東西,沒有人會不認真,既然有人已經在眾人之前做過了功課,我們何不向他們學習?
在這為期一年的專題中,收藏家出現的順序和地位排名無關,而是沿著中國當代藝術收藏史的脈絡來開展。在2010年的第一個月,我們已經和烏利•??颂接戇^他的收藏(請看《藝術與投資》一月號)。今年的第一季,西方收藏家將是本專題對話的重點,如同他們在中國當代收藏史上早期進入的事實,我們希望從個體收藏家的故事中,對“收藏”這件事,有更嚴肅深刻的理解。

何凱思
一見鐘情的愛和不止息的追尋——何凱思和中國當代藝術
在開始和Cees Hendrikse聊藝術之前,他看起來只是個有著荷蘭人典型身材,高大溫和的西方大企業退休高管。然而一旦藝術的話匣子打開,那個真正的Cees Hendrikse就出現了!當他說他退休后在各地旅行看藝術,還有自己如何對中國當代藝術著迷,尤其是講到喜愛的作品,Cees Hendrikse會進入忘我的狀態,配合夸張的手勢,發射出令人印象深刻的熱情。
Cees Hendrikse有個和他的荷蘭名發音接近的中文名字:何凱思,這個來自荷蘭的收藏家,在荷蘭最古老大學之一的格羅寧根大學(University of Groningen)法律和經濟系雙主修畢業后,就進入了荷蘭的天然氣公司,在人事組織部任職,直到從高階主管的位置上退休。
從學生時代開始,何凱思就一直是學校里藝術活動的組織者,在他任職的天然氣公司,他擔任藝術社團的主席有十五年之久。因為收藏,何凱思和荷蘭的美術館有著緊密良好的關系,他參與了格羅寧根美術館的建立,擔任美術館的董事顧問,也是美術館之友的主席。除此之外,他還是專門推動荷蘭攝影藝術的Wertheimer foundation基金會的主席,參與建設了荷蘭攝影美術館,身兼數個藝術機構的董事或是顧問身份。
何凱思的收藏家生涯開始于六十年代中期。當時吸引他的是歐洲抽象表現主義,二十幾歲的他,和在學校里認識的妻子都有著對視覺藝術濃厚的熱情,兩個人常常一起去美術館、畫廊看展覽,對視覺藝術進行探討。六十年代中期,歐洲抽象表現主義的潮流來到荷蘭,二十五歲的何凱思和他當時的女朋友,也是他日后的妻子,買下了一張抽象表現主義的畫,這張畫是何凱思當代藝術收藏的開頭。
1998年,荷蘭阿姆斯特丹最重要的當代美術館Stedelijk Museum為駐留藝術家方力鈞舉辦了個展,在這個展覽上,何凱思第一次接觸到了當代中國的圖像。他形容:“當時的感覺非常驚艷,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視覺符號,和我過去習慣的當代藝術風格完全不一樣,你可以說這是一見鐘情!”展覽之后,何凱思收藏了方力鈞的作品,這是他中國當代藝術收藏中的第一件作品,從那之后,何凱思對中國當代藝術的熱情就如同燎原之火,一發不可收拾。

何凱思在劉曉東工作室
當時荷蘭當代藝術圈對于中國當代的認識非常少,收藏家們也興趣缺失,雖然1993年有了第一個巡回歐洲的《中國前衛藝術展》,但是展覽上也只有八十年代的作品,并不全面,一直要到98年方力鈞的個展,荷蘭當代藝術圈才算是第一次見到具代表性的中國當代藝術。當時大部分荷蘭收藏家對于中國當代的反應無非是“庸俗”或是“不重要”,只有何凱思和其他極少數的收藏家對中國當代藝術產生興趣,開始收藏。
雖然何凱思從1998年開始收藏中國當代藝術,甚至在出差的時候,他也會去找尋中國當代的身影,像是他第一張張曉剛的作品,就是在新加坡的畫廊所購,但是何凱思真正來到中國,卻是兩年后的事了
繼方力鈞之后,何凱思夫婦陸續在其他中國當代的相關展覽上,接觸到楊少斌、岳敏君等藝術家,進而收藏他們的作品,2000年,何凱思從天然氣公司正式退休,開始了他在中國的旅程。“在我到中國之前,我已經有一些中國當代藝術的作品了,我還記得我們到中國的第一天,空白空間的亞歷山大邀請我們去一個開幕式的晚餐,那天晚上,我見到了方力鈞、張曉剛,和許多我收藏作品的藝術家,雖然那是我們在中國的第一天,卻有了像在家一樣的感覺!”除了藝術家之外,那天晚上何凱思夫婦還認識了王莎冰(Sabina Wang),王莎冰在何凱思日后建立中國當代收藏的過程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她帶著何凱思夫婦拜訪許多藝術家的工作室,協助他們一起建立并且更加完善收藏。
2008年,在第一次看到中國當代藝術作品的十年后,何凱思在荷蘭格羅寧根美術館(Groninger Museum)的邀請下,策劃了“寫在墻上(Writing on the Wall)”展覽,這是格羅寧根美術館當年度以中國為主題的大型公眾活動的一部分,美術館希望何凱思能就中國當代的誕生和突破策劃一個展覽。雖然自九十年代起,政治波普因為強烈和具辨識度的符號性,成為中國當代藝術的主流,但是何凱思對于中國當代藝術的起源有自己的看法:“我認為真正的中國當代藝術開始于八十年代初期。文革結束之后,政治宣傳畫的功能和地位已經不如以往重要,再加上八十年代社會風氣較過去更加開放,因此出現了一批以寫實風格為主的藝術家,像是陳丹青、何多苓等,這些被稱為‘傷痕美術’的作品,脫離為政治服務的角色,開始了以中國人真實生活為主要題材的探索,這是真正的中國當代藝術的開端。”
為了這個展覽,何凱思邀請王莎冰共同策劃,研究收集了上世紀八、 九十年代具有代表性的社會寫實主義作品,展覽名稱“寫在墻上(Writing On the Wall)”,在英文文學里有上天顯靈,在墻上顯現對未來預言之意,展覽中的作品多來自于何凱思的收藏,其中一張何多苓和艾軒共同創作的《第三代》,被選為展覽畫冊的封面,在這張作品中,除了何多苓和艾軒自己的形象外,還有張曉剛、翟永明、劉家琨等當時在成都的年輕藝術家,如展覽題目所言,畫面里的所有人后來都成為中國當代文化和藝術界的代表人物,何凱思藉由策劃這個展覽,表達自己對中國當代藝術的歷史觀:“我認為這批寫實藝術家在‘后89’的國際光環之下,在藝術史上的重要性被低估了,他們每個人絕佳的繪畫技巧,令人驚艷!”。
從抽象表現主義的收藏,轉到中國當代,這其中不光是審美的轉換,還有對一整個未知文化的探索,何凱思說:“中國當代和我以前知道的當代藝術非常不一樣,對我來說,一見鐘情之后,我開始了對中國當代的研究,這個研究,不光是針對藝術,而是對整個國家、文化、語言的學習”,今年已經六十幾歲的何凱思持續在學中文,希望有一天能和中國藝術家直接用中文交流。
從98年在方力鈞的展覽上第一次看到中國當代藝術的作品,十二年不到的時間,何凱思除了有自己的中國名字,還擁有了大約150件中國當代藝術品的收藏,當年大多數收藏家不看好的主題,已經被他走出了深度和知名度,何凱思在幾個荷蘭的藝術機構都策劃過相關展覽,成為在荷蘭研究中國當代藝術的專家之一,長期耳濡目染之下,何凱思的大兒子也在北京開了家畫廊。退休之后的他,前幾年在北京買了房子,定期和妻子往返于中國和荷蘭之間,當被問到這一切是不是有完善的計劃,何凱思說:“沒有,這一切都是一點一滴慢慢發生的,每一件事情的發生又會帶動另一件事情。”何凱思和中國當代的緣份開始于一見鐘情的好感,但是這份越燒越旺的愛,是他持續不懈地研究,以及努力做功課所換來的成果。收藏是一條靠對藝術的熱情走出來的道路,想開枝散葉,沒有努力澆灌施肥,哪有甜美果實可以嘗。
王維薇:你選擇藝術品的標準是什么?
何凱思:首先是作品的內容,它必須具備能吸引我的意義,再來是作品圖像或是創作方式的原創性,它們必須是充滿力量的表達。每次我看到一件作品,我心里會問的第一個問題是:這件作品想要表達什么?這是關于什么主題的?
王維薇:我知道你很喜歡宋琨的作品,能不能和我們談一下,你從她的作品中看到了什么?
何凱思:對我而言,宋琨是這一代年輕藝術家中,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她的作品和大多數年輕藝術家的風格都不一樣,她不會想跟隨現有的大牌,創作出政治性的作品,使用毛主席或是奢侈品牌等符號。那樣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年輕的一代忙著關注他們自己的生活,對現今社會的動態做出回應,我認為這就是宋琨脫穎而出的理由。除此之外,她的作品也反應出了中國的傳統,也就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當代生活,這讓宋琨的作品是如此地有意思!而從繪畫的觀點來看,宋琨作品的完成度也非常高。
王維薇:你對于“好收藏家”的定義是什么?
何凱思:每個會購買吸引他的作品的收藏家,或是對于藝術和收藏有嚴肅興趣的收藏家都是“好收藏家”。每一個收藏,某種程度上都是收藏家興趣的反應,這是非常個人的事情,所以我不認為有“不好的”收藏家,最多只能因為某個收藏中作品的質量不好,我們說有“不好的”收藏。
王維薇:你對于“好藝術家”的定義是什么?
何凱思:“好藝術家”對于發生在他們周遭世界的事情有高度興趣,能夠找到新的形式來表達,并且捕捉到時代的精神。或者是有很獨特的訊息想要表達,并且能夠以深具創意,吸引大多數人的方式來表達出來。我認為一個好的藝術家有他自己的看法和靈感,原創性是非常重要的,作品的完成度也要能夠精確掌握,重復和抄襲對藝術家來說,是最危險的事情。
王維薇:今天中國當代已經走出高價,你當年一開始在收藏作品時,有沒有從投資的角度出發?
何凱思:我從來不從投資的角度來做收藏。當時荷蘭當代藝術圈并不看重中國當代藝術,我收藏的每一件作品都是我和我太太喜歡的作品,我們喜歡被自己喜愛的作品所包圍,常常用藝術品改變我們家里的擺設。
王維薇:收藏如何改變了你的人生?
何凱思:收藏真的讓我的人生更好。收藏讓我感到充滿活力,也讓我和許多有意思的人有了很好的互動。除此之外,能夠在生活中被自己喜歡的藝術所包圍,真的是一種福氣和特權。收藏是一種癮,它讓你永遠在找尋新的事物,我和我太太的生活方式因為收藏有了很大的改變。
王維薇:你的兒子在北京有一個畫廊,你是這個畫廊的顧問嗎?你們是如何一起工作的?
何凱思:當然我會對我兒子畫廊策劃的每個展覽都很關注,但是我并沒有參與他的生意,如果他需要的話,我會提供建議和協助,但是他畫廊主要的方向是向中國觀眾介紹來自西方的藝術,這和我過去十年來所做的事情是完全相反的。
王維薇:現在歐洲的收藏家還在買中國當代藝術嗎?如果是的話,他們在找什么樣的作品?如果不是的話,是什么讓他們止步?
何凱思:我知道有一些歐洲的收藏家還在買中國當代,他們想找的是具有歷史意義和重要性的作品,而這樣的作品,在今天可以說是越來越難找到了。隨便什么作品都可以賣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曾經有段時間有過大量的投機行為,但是因為金融風暴,現在的市場已經比較腳踏實地。作品的質量還是最重要的,在我過去35年的收藏經驗中,我已經看過了好幾次這樣的情況,長期來說,作品的質量是最關鍵的因素,當然也是最難達到的因素。
王維薇:你對于中國當代藝術的未來是悲觀還是樂觀的?為什么?
何凱思:我為什么要悲觀?中國有偉大的過去和將來,沒有任何理由視覺藝術會停止發展,不再帶給我們有意思的事情。當然,每個國家都只有少數的藝術家可以站上峰尖。
王維薇:你對中國當代有沒有什么建議?
何凱思:對于中國當代的內容,我沒有什么好建議的,因為這是由藝術家所決定的事。中國當代藝術市場的基礎還有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尤其讓更多的本地收藏家對當代藝術感興趣,這就需要有更多的展覽發生在嚴肅的藝術機構中。除此之外,我認為中國政府也應該扮演一個促進當代藝術發展的重要角色,而美術館也應該有金融上的優惠,可以讓他們收藏更多當代藝術作品,并且向公眾展示。這些對藝術體系的改進,不但會讓既有的收藏家接著購買新作品,并且會吸引更多的新興藏家進入市場。
王維薇:你對于年輕藝術家有沒有什么建議?
何凱思:忠于你自己的想法并且保持創意!不要重復他人或是你自己!



皖公網安備 3401040270060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