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2010年1月31日下午3點半
地點:《藝術地圖》雜志社
采訪人:崔付利(99藝術網)
99藝術網:朱老師,您好。我們最近正在做一個有關“80后”的專題,隨著2010年的到來,80后也開出出現了30歲人群。“80后”們目前已經成長為中國當代藝術中不容小覷的一支新生勢力。但“80后”藝術以近乎“清一色”的絢爛筆調、拒絕沉重的游戲化表達亮相后,旋即被評論家斥為是“垮掉的一代”,請您談下你的看法以及分析下“80”后藝術的現狀。
朱其:可能有兩個缺失,一個對80后來說是一個需要彌補的局限性;一個是我們這個時代政治意識的缺失。好像現在大部分人都感覺我們所在的時代沒有政治了,就不再存在政治控制和意識操縱,但實際上還是存在的,只不過那種直接的意識形態和日常表達的限制沒有了,或者是對你直接的生活方式的限制沒有了。但可能政治就躲在資本和消費的背后,可能操縱你的生活方式,甚至是你的思想意識,如果不意識到這一點,可能會使我們的很多藝術缺乏一種內在的力量。

第二,可能是一種閱讀的缺失。因為這代人從小到大對有電子閱讀很感興趣,比如說網絡或者是電子產品的游戲,缺少一種真正的閱讀。如果你需要去追求一種思想和一種精神力量的話,其實是跟閱讀分不開的。當然這個也不能怪“80后”自身,它是近二十年中國政治和經濟環境影響下的一種產物。我們整個教育和社會文化,一直是鼓勵大家去娛樂和消費,但并不鼓勵大家去思考我們的政治和文化現實中的問題。
可能這個時代提供了更多的電子產品,和以電子產品為核心的生活方式。所以,這也促使這代人好像對閱讀不是太有興趣。
99藝術網:伴隨著消費主義對社會文化生活的侵蝕,中國當代藝術通過反復低層次的復制、市場上的包裝炒作泡沫,從本質上與“超級女聲”一同構成了娛樂致死時代中大眾文化狂歡的一個戲碼。您覺得“80”后的價值觀是如何判斷的?
朱其:其實有一些最基本的價值觀是不會因為一代人而改變的,要強調一種精神的創造,需要在社會的公正和正義形成中的,包括我們要追求一種更深刻的生活。我想這個基本價值,不會因為上兩代人到下幾代就不要了。如果是作為一個小市民,可以這么選擇。因為上一代人,其實大家變得沉重是因為時代被迫,大多數人或者是大多數小市民,不希望過得太沉重,希望快樂。因為時代“被沉重”了。當然這個時代,可能給大家提供了可以輕松愉快的生活,但是我覺得一小部分人,如果這個民族的一小部分精英,包括未來“80后”也需要有一部分精英,如果這些精英也去追求這種不能承受的生活,這是很可怕的。
另外,我也不認為大家真的一定能夠每天輕松、快樂。因為我們中國政治和資本的壟斷統治,實際上給每個人都造成了一個極大的精神壓力,這個精神壓力,我覺得不不亞于上兩代人,甚至有些方面比上代的精神壓力更大一些。所以我覺得這代人尋求輕松、開心、快樂,更多的是一種愿望,并不是說每代人真的是生活在輕松、開心、快樂里。這個時代當然能夠給大家提供一個釋放渠道和手段,但是我想輕松、快樂、開心不是目的,有時候可能人有一些更高的、關于自由和解放的需求。自由和解放,不等于所謂達到的幸福感,不等于每天輕松快樂,好像現在這代人對這個區分不是太明顯。
99藝術網:您當時策劃“青春殘酷”展時候,可以說將許多“70后”的優秀藝術家發掘出來,那您覺得“80后”和“70后”藝術家在價值觀上有什么不同?因為我覺得這兩代人跨度不是特別大。

朱其:我覺得大體好像沒有什么不同,尤其是在兩個方面特別相像:一是這代人所謂的尋求一種個人化,但是這種個人化實際上是有一定誤解的。因為你不能把一種自我感覺或者一種思想和思考的自我程序當做是一種個性,實際上可能“70后”,“80后”更多地是有自我,但是不一定有個性。每個人都好像不看別人寫的書、不聽別人的觀點,也不看別人的作品,只是按照自己腦子里或者心里編想的東西去做藝術或者是去表達,但實際上最后表達出來的東西是一模一樣的。因為接受的信息和生活方式都是一樣的,導致最后出來的東西也是一樣的。我把這種情況叫做“有自我,無個性”。當然我覺得大家往往把自我當作個性,這是有區分的。
第二,因為五、六十年代的兩代人,整個主流社會處在一個相對保守和物質匱乏的時期,大家更多地是尋求一種另類的或者是一種跟主流社會保持距離,跟主流社會的文化形態有差異性,尋求這樣一種差異美學。
今天“70后”、“80后”更多地是大家不能跟主流文化保持一種美學差異和一定的距離。我覺得大體上有這兩個特征,但是我覺得“70后”、“80后”相對來說還是有一些差異的。當然嚴格地說,比如75年之前出生和75年以后出生的還有很大的差別,相對來說,“70后”中前期這一代人,他們可能要比后面的人更現實一點,因為他們的成長和踏入社會正好是處在中國社會最現實或者市場經濟背景下最現實、最殘酷的時期。他們可能還有一點點上一個時代精英殘余的東西,到后來“80后”精英意識基本上沒有了。隨著社會物質條件已經的改善,社會轉型差不多接近完成,所以到“80后”的這代人,大家可能也還有一些理想。
99藝術網:您剛才談到精英文化被大眾文化所取代,可以說人文精神全面退潮。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是受到了消費主義的侵蝕?
朱其:我覺得這是近二十年中國的政治和資本壟斷性的統治和影響造成的一個結果,一方面,它刻意地約束和打壓精英群體,另一方面又鼓勵和放縱娛樂、消費主義。在這樣一個大的框架下,在娛樂和消費主義更多地在中國大行其道。對于原來一部分精英,他們也采用打壓和收買兩種方式,每一部分者說被收買、被合法化或者是被招安的精英,更多地追求一個去政治化的過程。
99藝術網:對“卡通一代”、“新卡通一代”如何解讀?
朱其:我是覺得一個是70后、80后的青春藝術、卡通藝術,大家有一種青春、感傷的情感特質。他們在表現自己或者表現自己所感興趣的東西,所以最后產生了他們的情感取向和圖像特征,還是跟主流社會有一定的距離。我覺得經過2006年到2008這三年多的市場商業化以后,我覺得這種東西消失了。越來越多地看到大家的情感和審美取向幾乎跟主流社會的白領沒有什么區別。大家的圖像和圖像趣味跟主流社會的流行圖像也沒有什么區別了。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危險的事情,意味著你跟社會沒有一種語言和美學的差異性,沒有差異性就沒有自身的一種藝術獨立的和批判的力量。所以現在當代藝術的問題也在這里,我們并不是說當代藝術要去直接地進行政治的和社會權利的訴求,但是當代藝術至少要有一種美學的批判性。

如果現在你的圖像和美學,跟主流文化形態沒有差異性的話,怎么談得上藝術的獨立性和批判性?沒有這種差異性,你的藝術其實就是流行文化和時尚輿論,我們現在當代藝術就有這樣一種取向,這是比較危險的。
99藝術網:您一直特別關注底層人文,但中國的“80后”藝術青年對于社會公共事務的表達和反映,幾乎還處于一片“失語”狀態,他們不再關注政治表達。
朱其:對,這不止是藝術家沒有做到,可能批評家群體也沒有能夠做到。現在當代藝術的問題,技術語言上其實已經不是問題,因為我們三十年學習西方藝術語言已經結束了,比如說十年前,像汪建偉做的新生代實驗藝術,在今天只是美院的課程和技巧學習了,剛畢業的美院學生做寫實繪畫、寫實雕塑,或者做Video、觀念藝術、裝置在形式上都做得非常好。但是我覺得缺失的是人文高度,他不能站在一個更高的高度或者缺乏對中國藝術傳統的了解。我覺得當代藝術要有深刻的精神內涵。在社會題材上,它的本質實際是上政治。如果要做形式主義的創造,而不是簡單地從西方拿來改造,實際上是一個文化的問題。可能這些問題,你不能就當代去論當代,而是要站在近現代藝術史的框架下去看,會發現很多形式創造的問題。可能面臨的還是民國初期的那些問題,就是所謂中國傳統的現代轉型的問題。
我覺得現在無論是從社會精神的人文高度也好或者是形式語言創造的一種文化深度也好,我覺得我們都做得不夠,這個不夠可能還是因為缺乏更體系化的認識。
你說的底層人文的問題可能在對西方藝術界或者對民主國家不是一個藝術的重要的問題,但是在中國它還是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因為我們最近二十年的改革,最終形成了資本、政治對所有人的控制和影響。無論是做社會題材的藝術還是形式主義的藝術,都不可能逃脫它的影響。底層人文是這個時代藝術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們大家不去關心這個事情,它是有問題的。
99藝術網:剛才大體談到的是80后藝術家的一些現狀,那您認為當下年輕批評家是怎樣的一個狀態?
朱其:年輕批評家主要是說出生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這一批,當然我也不認為他們代表所有這代人的取向,因為這代人已經多元化了。只不過這一批是在江湖和藝術市場領域比較活躍,在批評和策展方面也比較活躍。其實現在院校還有另外一批80后的年輕人,沒有拋頭露面,還在讀碩士、博士,有的在做非常深入的學者研究,也有的在追求另一條道路。我們所說的第四代或者是年輕批評家,更多地是說活躍在藝術市場和策展、批評領域的這一群人。
我覺得他們這群人可能有優點,也有很多上幾代人沒有的東西。他們的優點是更注重學理性的建設,更注重藝術本體的探討。但是他們不足的是做的事情太多,沒有一項是能夠深入下去的。因為現在已經到了一個“術業有專功”的時期,不可能再像上幾代人又去做翻譯、做策展、做研究,可以同時教書、可以同時做好多事情。其實現在不可以了,要想做得出色必須集中在某一方面,我覺得他們年輕的這一批沒有能夠在某一方面做得更深入。
比如說他們應該去做一些藝術理論的翻譯工作,對西方近二十年的藝術理論做一些翻譯工作,只有在完成這個框架之下,才可以對當代藝術有一個思考。
另外,要對重要近現代藝術史的一百年有一個對資料的重新挖掘和重新評價,但是好像他們也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做。所以,他們的批評往往沒有一個很扎實的知識背景和學理基礎,他的文章很容易兩不靠,既不像上一代人經歷的大時代的訓練,有很好的一種人文高度,或者像我們這一批有一種獨立策展的實踐經驗,他們這一塊也比較缺失。然后他們要強調學理性和對藝術本體探討的時候,知識背景又不夠,往往最后寫出洋洋灑灑、似是而非的所謂理論文章特別多。他引經據典的那些理論、知識,可能還是三十年前的東西,感覺他們這一代的理論知識并沒有超越上幾代批評家。
99藝術網:您覺得這些年輕藝術家,以后該怎樣來成長?
朱其:我覺得可能首先還是要了解歷史,第二要面對現實。什么叫了解歷史呢?就是說我們思考傳統和現代、中國和西方的關系,不能簡單地從一個大概念上去了解,只有從一代一代藝術家的作品、言論、實踐上去思考,從很具體的脈絡了解,可能才知道我們的藝術推進到哪一步了,它的問題在哪里?首先我們要解決的是我們藝術的問題在哪里?而且這個問題是在中國脈絡上的問題,然后才是吸收其它文化因素的一個問題,我覺得應該是這樣的。
第二,面對現實。實際上每一代人,包括80后,都不能脫離這個時代資本和政治對他的影響和控制,實際上我想每個人內心都會有很多痛苦和深層的精神經驗,而且我相信這些精神經驗絕對不可能都是唯美主義、浪漫主義或者是輕松、愉快的,肯定有不輕松、不愉快、不唯美的東西,但是這些深層的現實體驗沒有在我們的藝術里表現出來,我們在大多數80后的藝術里面看到的只是好像中國已經沒有問題了,進入到了一個小資、唯美、技術、游戲,好像中國已經是全世界最好的國家,“80后”好像是全世界最好的一代。實際上不是這樣的,這就說明我們不能面對現實。



皖公網安備 3401040270060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