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藝術與藝術史寫作——第四屆深圳美術館論壇現場
1月23日,由深圳美術館主辦的“當代藝術與藝術史寫作——第四屆深圳美術館論壇”在深圳東湖賓館會議廳舉行。本屆論壇的主題為“當代藝術與藝術史寫作”,針對當代藝術史寫作中的現狀及存在的問題,論壇旨在通過對中國當代藝術史寫作案例的討論,引申出批評家們在中國當代藝術史寫作背后的觀念。論壇結束后,99藝術網記者對藝術家靳衛紅進行了采訪,針對歷史進入語言系統后所引發的問題進行深入探討。
時間:2010年1月23日
地點:深圳東湖賓館會議廳
記者:99藝術網郭延容
嘉賓:藝術家靳衛紅
99藝術網:你今天上午談到藝術史寫作關系著一個權力問題,比如說寫作的話語權是一種權力,來自于外界的資金也是一種權力,還有一種就是來自于政治力量,剛好最近在深圳有一個關于重大歷史題材的藝術大展,我們曾經關于這個問題和藝術史有一個想法,由官方組織的重大歷史題材最后極有可能進入中國的正史,像唐代的《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像》一樣,它也是一種政治力量、官方力量,最后就進入了正史。
恰恰在藝術史里所反映出來的,就是當時的張彥遠,相對現在的批評界,他就像藝術史家的角色,他可能在記錄閻立本的時候說他承繼了《二十四功臣像》的圖,但是他對《二十四功臣像》并沒有很詳細地展開來寫。反而后面有一些藝術家,像王維在繪畫的氣韻、風格上卻有一個很詳盡的描述。
所以我就想,牽扯到權力的問題,你認為它最主要凸顯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權力?
靳衛紅:就像你剛才舉的這個例子,我以為張彥遠的趣味在于后面,他不能忽視閻立本這種侍奉帝王的那些所謂正統畫家的存在,雖然他未必欣賞。但是他得承認他們那個時候做過非常具體的事情,這就是史實,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現場,我們說我們回不到現場去,是因為我們無法建構一個現場,無法想象一個現場。
我為什么說藝術史寫作是一個主觀事情,是因為歷史一旦進入語言系統,它只能是一種主觀的產物。即使是昨天,我們兩個都是在場的,由于我們兩個個體的不同,你的敘述跟我的敘述可能不一樣,雖然大的方向會差不多,范圍也差不多,但是我們兩個人的描述肯定不同,這就牽扯到我們各自敘述的立場。而在藝術史寫作當中,這種個人視角側會產生它的效力,它會對公眾有影響。
99藝術網:你想說明一個人肩負著一種社會責任?
靳衛紅:一個史家肯定有這種責任。就像你剛才說的正史,其實每一朝,每一代都有正史,包括我們現在也有正史,那么進入正史的是不是我們都承認的一個歷史,這個很難說;是不是沒有進入正史的就無足輕重,都也很難說。這隨著我們社會的發展,時代的變遷,懷疑很多歷史要重新被書寫。
99藝術網:但是也面臨著另外一個問題,比如像唐代,因為畫史就是從唐代開始的。同樣是唐代的事情,它雖然也有記錄,但是正史上記錄的事實會被非從事繪畫的人了解;但是在專業的歷史書寫上,像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除了專門學繪畫或者是文學的人,對文藝比較感興趣的人了解以外,它可能不會作為一般大眾對于修養的一個普通讀物。但是正史無論是白話本、故事本,它就會成為一種普通的讀物,所以它有可能在這方面起到的教育的作用、權力的影響力,甚至可能遠大于那個時代大家非常流行、更具有藝術性的一些作品。
像我們現在的重大歷史題材,它有可能以后就進入了新中國的美術史,就是中國的正史,它可能運用在教育中的插圖,各個方面會蔓延開。
靳衛紅:我覺得歷史一定有建制價值系統的基本功能,無論我們以什么方式來書寫,無論“史”被列為正史還是野史,都有自身價值的訴求,作者也有建立他的價值系統的訴求。比如當下,為什么要寫當代史?我們顯然要給85以來的中國當代藝術一個位置。在此之前我們已經有了《中國美術史》,基本上到了民國也有美術史的書寫,可是“當代史”是一個新的東西,這幾年,當代藝術的發展有這么大的變化,作為史家,不可能對這段歷史不動心,當代史肯定是引發追逐的一個領域。呂澎的藝術史寫作才是一個開始,我覺得可能會有一大批的當代史出現。
這一批當代史的出現有什么價值呢?優點是彼此互有補充,眾多的寫作,可能會彌補起一些空白點,也可能相對概全一個的曾經的現場。但是要想做到非常完整,這是不可能的。每一個寫作者,都是在運用自己對書寫的權力,書寫自己的 “藝術史”,我覺得我說的“權力”基本上是這么一個概念。
這是一個不可避免的事情,我寫作是在使用我的權力。我在2006年寫了《二十世紀中國繪畫范式的轉變》,我談了從古代中國的繪畫形式到后來現實主義的范式的轉變,這段歷史已經有無數類史的東西已經做過了,為什么我仍然做?我的想法是要運用我自己的眼睛,我的價值觀來來看待這段歷史,實際上這是一次權力的使用,這個意圖是非常明確的。我把曾經感覺不平的東西糾正,用我的方式把它重新書寫,實際上我是參入了大量個人的權力意志。
99藝術網:在對古代美術史的研究中,會發現一種現象,當查找史料的時候,往往不是去查找后人對它進行梳理過的文本,而是查找當代人之間。比如說曾經某個作者認識別人,他者的說法對他會產生一種影響,這遠遠勝過后面梳理的歷史。
靳衛紅:可能有的時候一個小筆記記錄了某人跟某人談話,比后面一個歷史的文本更重要,提供的信息更加有價值。因為當代人與當代人之間似乎更能理解,可是寫史又好像是需要隔著距離的事情,這是挺大的矛盾。
99藝術網:討論藝術史寫作,應該討論關于怎么樣看待歷史和選擇材料的時候,古人、今人其實是很接近的。
靳衛紅:只要你選,肯定存在,什么叫“選”?說明我有一個標準,否則我怎么選。
99藝術網:每個人的標準又有細節的區別。
靳衛紅:不同。每個人的標準產生在自己的知識系統中, “標準”是怎么建立起來的?可能有它一定的范疇,比如說同類人,也可能是完全跟你不同的人,他完全反對你的選擇和標準,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價值系統、趣味系統在起作用。
99藝術網:我們各自有細節上的趣味不同,但是比如有一個人始終繞不開,只能與他人共同書寫,但后面就有一個追問的問題,真正歷史留下的是不是僅僅是那些所有人都繞不開的人?
靳衛紅:如果這樣成立的話,后來“補遺”的概念就不存在了。我覺得歷史是無數人在填補它的一個過程,如果是公信力比較高的歷史肯定是無數人填補進去的,就像通史,很難說是誰做了這部通史,因為它一定是一個歷年來經過修訂、糾偏,把新的材料填充進去的過程。
今天也談到對個案的研究,有一些個案曾經毫無疑問的是大家認為的,比如說“五四”,毫無疑問曾經認為是進步的,為什么到了的新儒家,他們開始痛恨五四,因為他們發現中國文化在這場運動中已經被毀得差不多干干凈凈了,而一系列的后果全是由“五四運動”起頭的。到了胡適晚年,他自己也不敢承認他當年的“白話運動”,他說:“我的白話小說是向明清勾沉?!逼鋵嵥贻p時候寫的文學革命,清清楚楚的觀點,白紙黑字,沒法一筆勾銷的。我覺得是人們的歷史觀也是在變化的,也是在不斷地反思,在這個當中形成的一個歷史觀,胡適在晚年也發生了文化全盤給割斷了,全部割斷之后的后果是什么,我們的價值系統全丟掉了,等于突然變成,原來是一個成熟的老者,突然變成了一個孩子,就是我們把自己以前有的經驗全部都丟棄,這個時候,你說他要不要,如果是有勇氣的人一定要改正,承認他的錯誤,盡管他沒有說過“我錯了,我做錯了?!钡撬摹跋蛎髑骞闯痢边@句話,從一定程度上已經反映出他內心的矛盾了。
99藝術網:因為中國也有一個現象,就是人活的年齡越大,看的東西越多,學的知識越多以后,反而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反而認為中國的傳統是無法突破的。
靳衛紅:認為四十歲以后開始有這個傾向,這是可能的。當然這個經驗主要是針對“五四”后的人講的,先是革命派,到了一定的時候,在自己的文化里邊發現了的一個根本性東西,發現自己文化的一個優長處,就像我們講“八五”,我今天也講到了“八五”,我覺得“八五”是一個了不起的運動,也是一個展示對自由的要求,對理想要求的那么一個年代,但是“八五”在這幾年有點被神話了,無論什么東西被神話都是不正常的。毛澤東走向神壇最后也會被拉下來。
99藝術網:所有的回顧展都是“八五”。
靳衛紅:所有的回顧展都是“八五”,這里面是另外一種藝術史的書寫方式,比如我們做展覽。因為“八五”是一個很大的群眾運動,你把誰選進來?這個時候是不是也有權力的問題?這肯定是一個權力的問題,我作為策劃人,作為展覽的執行人,我把什么人選進來,怎么來評價他在“八五”的作用,這都是權力在起作用。
99藝術網:但是藝術活動以一種群眾的方式出現,是不是它本身也是一種問題?
靳衛紅:我講的“群眾運動”是在一種大家都覺悟到的某種要求的基礎上發生的。比如說在“八五”,我們已經經歷了三十年的現實主義的創作方式的專制,畫什么、什么樣,都有具體的要求,我們反這個已經不是某個個人的問題,而是相對普遍的,正好那個時代一開放,全部出來了,你說誰是一個領袖,無法說清,當然在三十年的發展當中有領袖出來了。
99藝術網:有組織者。
靳衛紅:有這些東西出來了,是不是完全符合那個史實,我們現在也無法說清楚。那么你說這個時候,什么在起作用呢?是權力,你在建立一個話語,建立一個結構,建立上下文邏輯關系的時候,這個時候權力是很有作用的,也是呂澎的寫作這么多人關注,因為他寫了一本與權力有關的書。
99藝術網:他不僅寫了這樣一部書,他也是現在中國當代美術史里面寫作最多的一個作者。
靳衛紅:因為話語本身是權力,你說得越多,你的權力就越大,你說得越過,可能別人關注你的程度就會越高,然后對你的質疑也會越多。
99藝術網:質疑反過來也是一種權力的表現。
靳衛紅:實際上是權力在場的一種游戲,藝術史寫作是權力在場的游戲。
99藝術網:今天對你這個權力的論點,還是挺有意思的,因為以前在西方女性主義的學習里面會經常提到權力,就是寫作和權力,說話的權力,就是話語權,女性在以前的定位為什么低呢?他認為就是因為她們喪失了這種表達自己的權力,所以文學史也好,藝術史也好,所有的歷史里面女性都是沒有地位和沒有聲音的。
靳衛紅:那個是主張一種好像說是天賦的人權,本來我應該有的權力,其實也是一種權力,權力是多種方式的。
99藝術網:你的這種權力更接近于眼光,就是你表達自己的想法。
靳衛紅:我說的 “權力”也不是一個新詞,這是一個古老的詞匯,哪怕是在談寫作的里邊,這也不是一個新詞,只不過我把它借用過來在當代藝術史寫作里面拎出來又談這個事情。其實在每一場斗爭,每一場建構的事件當中,權力意志在場,權力是永遠在場的事情。
歷史的寫作是寫作者對權力的一次使用或多次使用,這是歷史寫作的一個根本屬性,是無法回避的。
99藝術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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