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洹
12 月10 日,紐約曼哈頓畫廊林立的切爾西藝術區,中國藝術家張洹名為“如來”( Neither Coming Nor Going)的個展廣告旗在微風中飄揚。不斷有人涌入22 街著名的佩斯畫廊,他們很想知道,這一次張洹又有什么“新花樣”。
進入佩斯畫廊,參觀“如來”個展的人們發現,屋頂的橫梁已經被拆掉。展廳正中央,一尊用香灰做成的5 米多高的佛祖如來雕塑被身體內的“大火”燒得通紅;縷縷青煙從雕塑的身體內冒出,彌漫整個展廳;四周的墻壁上布置著八幅巨大的版畫。
和張洹以往的個展一樣,“如來”一如既往的火爆。美國畫壇巨星查克·克勞斯、日本著名攝影師杉本博司、美國最有名的藝術博物館之一MoMA 的專業人士等都到場觀摩,來自美國金融界、奢侈品行業的收藏家也到現場搶購。開幕式后,幾乎所有的作品都被“瓜分”。
出生于1965 年的張洹,是1990 年代中國最杰出的行為藝術家之一。他曾在“北京東村”的廁所內,赤裸著身體涂滿蜂蜜,任憑成千上萬只蒼蠅爬滿全身;他也曾在北京郊區的一座無名山上,和另外幾名裸體的藝術家,一個迭一個地摞成一堆人山,為的是給這座山增高一米。1998 年移居紐約后,他全身貼滿生肉片,演繹一塊巨大的生肉如何行走……2005 年,在做完《我的波士頓》后,張洹的行為藝術戛然而止。
同年,張洹載譽歸來,他選擇在上海生活創作。在上海郊外松江,他用四年的時間打造了國內最大規模的藝術家工作室。這是一個高速運轉的藝術“加工廠”,“工廠”以幾百人的團隊完成大型繪畫、雕塑、裝置作品和公共藝術項目。張洹在佩斯畫廊辦的“如來”個展、在布魯塞爾皇家馬奈歌劇院導演亨德爾的歌劇《塞魅麗》,都是這個“藝術工廠”的“產品”。
個展結束,張洹回到上海。早上八點,他從湖南路的家中出發,花一個小時趕往松江的“加工廠”。廠區內各個“工種”的工人們早已開始了一天的忙碌,門口立著八米高的銅鑄菩薩《三頭六臂》,廠房內有許多裹著牛皮的龐然大物。此時,紐約畫廊區的藝術明星張洹,搖身變為這個占地50 畝的“藝術王國”的老板。張洹卻笑言,平日里自己就是個“上班族”,過著家和廠區之間兩點一線的日子。
“藝術工廠”的老板
2005 年從紐約回國之前,張洹在世界各地的美術館和公共空間不停地做各種表演項目。從美洲、歐洲到亞洲,有時候下飛機時他還沒有好的想法,有時在表演前他會突然改變所有的方案。
“你的工作室在哪?”那時,時常有人問這位當紅的藝術家。
“我沒有工作室,我的頭顱和美術館才是我的工作室。”張洹總是這么回答。
2005 年底,從事藝術創作多年的張洹決定在上海創辦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工作室。美國匹茲堡大學教授高名潞回憶,和現在50 畝的廠區相比,當時7000 多平方米的張洹工作室只能算是幾個車間。
如今的張洹工作室原本是上海液壓容器廠廠區,有20 多個大小不一的廠房。廠區中間的一排兩層小樓是這個廠區的辦公室。密閉門窗,打開空調,這里依然寒冷難耐。窗外飄著小雪,坐在電腦前的工作人員都裹著臃腫的棉衣。張洹的裝扮單薄而利落,一個多小時的采訪過程中,兩個助手分別叫他去看作品進度。張洹走路飛快,助手要小跑才能跟上。
記者現場所見,散落各處的張洹作品,往往有著令人吃驚的龐大規模與精湛工藝。每間廠房內都能看到忙碌的身影,有的是美術學院的學生,有的則是經驗豐富的民間藝人;他們分為繪畫、鑄銅、香灰、木雕等多個工種或小組。工作室內起重機、梯子、腳手架隨處可見,為了搬運那些巨大的作品,工人們往往要爬上屋頂,利用這些專業的移動平臺。
廠區門口的鍛銅雕塑《三頭六臂》,靈感源于藏傳佛教中的菩薩。這是個規格為18X10X8 米的“巨無霸”。由于雕塑面部表情豐富,僅泥巴塑頭部的制作就需要一個十人團隊才能完成。隨后,鍛銅組還要再工作一個月。鍛銅組分成6個小組,每個組約7 個人,分別負責一個局部的制作。各部分做好之后,再進行組裝。張洹每天都去現場和鍛銅師傅交流,并細化局部。
除了廠房、辦公區,這個藝術“加工廠”還有食堂、宿舍等生活區域。在市區,張洹工作室的辦公地點在高安路的一棟洋房內,工作人員主要負責市場推廣和外聯等工作。這個龐大的“藝術帝國”有著嚴密的組織架構,藝術總監、生產總管、后勤和采購等各司其職,“張老師”是他們對于藝術家“老板”張洹的共同稱呼。
廠區的宿舍里裝著空調,工人們說張洹工作室“伙食還可以”。快60 歲的老李是張洹工作室的“大管家”,負責后勤工作。一年的中秋節,他因母親有病跟張老師請假。“他不但允許了,還叫財務給了我500 塊錢,要我孝敬母親。”這讓老李格外感動。
張洹承認,從人員工資、獎金,到吃住、差旅、原材料和稅收等,這個龐大的藝術“工廠”每年都需投入巨資,但他拒絕透露具體數字。
裝置、雕塑、歌劇……
2009 年9 月,張洹在世界著名的白立方畫廊首次舉辦個展,主題是在廢墟中存活了49 天的“抗震英雄”“豬剛強”。
為此,張洹在畫廊里搭設了一個豬圈,這在英國掀起軒然大波。“ 豬剛強”比建川博物館買下的“豬堅強”在廢墟中活得時間更長,張洹花費一萬多元把“豬剛強”買了下來,并在自己的工作室為它安了家。展覽現場,除了兩組繪畫,“豬剛強”在上海生活的實況直播屏幕與他的“倫敦情人”牛津花(倫敦母豬)同時展出。張洹說,他希望表達生存本能所帶來的勇氣,以及不可避免的生命的更替。
幾天之后,張洹再次撼動歐洲。他導演兼舞美設計總監的亨德爾歌劇《塞魅麗》,在歷史悠久的布魯塞爾皇家歌劇院上演,連演九場,場場爆滿。《紐約時報》和《國際先驅報》同時刊登評論文章,褒貶參半。而對于在歐洲的華人而言,《塞魅麗》一時成為流行話題,靳羽西在她的博客里發表“《塞魅麗》:布魯塞爾的巴洛克歌劇啟程!”一文,并發布自己和歌劇演職人員合影。
《塞魅麗》以張洹工作室從中國浙江衢州買來的一座明代祠堂做背景。當時買下這個祠堂時,張洹意外發現了一本祠堂男主人方世錦生前的日記,日記中凌亂地記錄著他發現妻子與他人偷情之后的心路歷程。愛她,又恨她,讓她走,又想念她,最終,方錦生將情敵殺死。張洹把這個故事搬上舞臺,把中國農村的現實悲劇和希臘的神話悲劇相互穿插,就成為張洹版的《賽魅麗》。表演前,為了讓觀眾聞到有著450 年歷史的中國老木頭的味道,產生觸摸到灰塵的感覺,張洹不惜巨額費用,將明代祠堂的建筑構件和石墩運到比利時。
邀請張洹出任總導演的,是拿督黃紀達基金會主席黃鈴玳,她是《塞魅麗》的策劃者和主要資助人。2010 年,《塞魅麗》將作為比利時的文化項目參加上海世博會。
此外,張洹工作室還拿到了上海世博會公共雕塑設計制作的“入場券”。這一次,張洹要用鏡面不銹鋼做成兩只名為“和和諧諧”的大熊貓,這將在上海世博園區永久留存。而張洹的另一個大型雕塑“三腿佛”,即將在美國Storm KingArt Center 落戶;這個占地4000 多畝的雕塑公園,收藏了許多世界雕塑藝術大師的代表作。
帶著記者參觀自己的“藝術帝國”時,張洹并不愿意透漏廠房里已經完成的那些作品的具體價格。1998 年去美國之前,張洹每次行為藝術表演時,都會邀請朋友或攝影師拍照。《12 平方米》、《為無名山增高一米》等攝影作品,當時幾百元的價格也少人問津。去美國后,他于2001 年創作的裝置作品《和平》,曾在紐約蘇富比拍賣公司拍出40.8 萬美元。
張洹是最早和佩斯畫廊合作的兩位中國藝術家之一,他還是歐洲最著名的白立方畫廊代理的唯一中國藝術家,后者也是英國著名藝術家達明·赫斯特的代理畫廊。張洹創作的大型裝置、雕塑等作品的價格為數百萬美元。
2008 年初,張洹用幾百張牛皮制作、長著人臉和身體的不明生物“巨人1”和“巨人2”被法國巴黎春天百貨集團董事長朗克斯·皮諾特收藏,世界奢侈品教父、LVMH 集團締造者伯納德·阿諾特也是張洹作品的收藏者。
藝術家or 資本家?
一年多前,張洹的個展同時在紐約佩斯畫廊的兩個空間開幕。開幕前,所有的作品都被預訂一空。世界各地對于張洹作品的收藏和展覽需求,以及作品本身的龐大與復雜程度,造成他和他的工作室都會非常忙碌。
即便是在采訪過程中,助手們也會時不時地向張洹報告作品的進展。作為老板和構思者,他要隨時掌控制作過程,也要從每個人的工作中尋找新的靈感。“有一次,我給木雕組一個命題創作,每個人按照自己的理解和生活經驗,做一條傷感的腿。”張洹得意地說:“后來我發現他們做得很棒,有位師傅在做的過程中,把自己的褲子卷起,用手不停地摸著自己的一條腿,邊看邊雕著手中的木雕腿,做出的作品實在太生動了。”
“越來越多的藝術家致力于創作高度戲劇性的作品,他們的大型裝置或雕塑往往使用巨量的人力物力,由專業工廠和技術人員按照藝術家的意圖設計、制造和安裝。眾多的藝術明星如達明安·赫斯特、村上隆、杰夫·昆斯登等,都以這種方式創造具有強烈視覺沖擊力的作品而聞名。” 巫鴻在《張洹工作室》一書中這樣介紹。而在國內,艾未未、張曉剛等藝術家的工作室也具有一定的規模。
雕塑、繪畫、影像、戲劇……張洹工作室涉及到的門類越來越廣泛,他甚至對游戲設計和電影業充滿興趣。“我想工作室未來的主創人員應由來自不同領域的專業人士組成,包括佛學、機器人研究、生命克隆、天文學、時尚設計、建筑、周易學、文學、電影等等。大家都從各自的體系走出來,我的團隊就像一支訓練有素的特種兵隊伍,有人才,有資源,有想法,沒有做不成的事情。”
但這種工廠化的生產方式,也受到各國評論家的指責,他們發問:當藝術品像商品一樣被大規模生產時,是否還具有藝術的獨創性?當藝術家搖身變為“資本家”時,他們是否依舊敏銳?著名藝術評論家冷林認為,問題的重點不在于藝術家是單槍匹馬還是興師動眾,“不管用什么樣的方式做藝術品,最終還是要從成果本身評判藝術家,藝術家要靠作品影響別人。”
“張洹具有極大的熱情和想象力,并且把熱情和想象力發揮到每個角落。”高名潞將張洹稱作社會藝術家。
B=《外灘畫報》
Z= 張洹
我的作品跟“暴力”沒有關系
B:1998 年,你從北京去了紐約。紐約在當時的很多中國當代藝術家看來,就是藝術的天堂。對于你的行為藝術來說,是否會有階段性的提升?
Z:其實也不是。我覺得國內是一個很好的土壤,生活就在這里,是實實在在的。去了美國以后就是旅行者的身份,對一個城市的理解非常表面和簡單。在國外我水土不服,語言聽不懂,吃東西不適應。我在紐約頭一個月每天吃比薩餅,把一輩子的比薩都吃完了,后來就再也不想吃了。但我的原則是走到哪里都要表達我的生存狀況。比如《我的波士頓》這個作品,就是表達我最直接的感受。波士頓對我來說就是滿城都是教授,是很有學問的一個城市。
B:在這個作品之后,你的行為藝術戛然而止,這是為什么?你說藝術就是尋找最簡單的一種表達方式,再窮的人也做得起。停止是不是說明你的物質條件改善了,有更多表達自己的方式了?
Z:停下來是因為我開始感覺到在重復自己,沒有突破了,沒有新的東西能夠超越我自己了,就停止了。我當時只是想暫時結束,現在來看是徹底結束了。因為我的內心、各方面都不需要了。
B:2005 年開始,你從美國回到國內,并選擇在上海創辦工作室和安家。現在,你畫畫、做裝置的過程中,行為藝術的背景產生了怎樣的影響?你在行為藝術中的大膽、“暴力”與夸張,被延續到了其他藝術形式中?
Z:再回到傳統的媒介和藝術形式里,判斷會更準確,清楚,會放一些新的元素進去,尺度更寬了。我的作品跟“暴力”沒有關系,從來沒有“暴力”過。我到國外去做表演,結束之后美國人、歐洲人贊美聲一片,其實他們根本也不懂。行為藝術只有自己做了才能知道在做什么,觀看者怎么能體會到一個行為藝術家的感受?
B:你以往最具代表性的行為藝術作品,一直在挑戰人的視覺極限,激進而極富爭議。你現在的創作已經涉及到為世博做的公共雕塑,是上海這個城市把你變得溫和,還是有一個線索連接了過去與現在?
Z:變得溫和也好,早期你理解是激進也好,都是一個試驗性的。主要是自己的閱歷在發生變化,年齡在發生變化,對藝術的認識也在發生變化,這幾個原因導致表面上看張洹的藝術跟過去完全不一樣。但是仔細看每一個作品的背后,其實是一致的。“和和諧諧”這兩個大熊貓,我做的時候沒有采取寫實的方法,而是用鏡面不銹鋼,代表了中國的外交以及中國大陸和臺灣的關系。憨態可掬的熊貓背后也有尖銳的現實問題。
“工廠”的所有作品都是獨一無二的
B:工作室的運作方式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籌劃的?
Z:剛回國時,我只是覺得應該找一個地方,200 平方米自己做點東西。結果做著做著就不夠用了,以至于換成了50 畝的空間。工作室的人就從三五個到10 個,再到上百人。我的想法很多,我都想把它變成能看到的東西。
B:工作室每年巨額的開支,都是靠賣作品來支付的嗎?
Z:作為藝術家,除了與作品相關的收益之外,恐怕只有搶銀行了。其實我在紐約這么多年已經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即使回國以后不賣作品也夠一直做下去,溫飽肯定是沒有問題的。
B:為什么要在香灰這種材料上花費那么多精力?
Z:我剛剛回國時,在靜安寺看到一個中年婦女摸著石佛的腳,自言自語,長達幾個小時。我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讓這些善男信女都來朝拜?朝拜真的能夠改變他們的命運嗎?我發現,香燃燒之后的灰燼,寄托他們的祝愿和夢想,有著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是靈魂、愿望和記憶的聚集。從另一個方面說,香灰也是很環保的材料。
B:在這種“工廠式”的制作模式下,作品的獨創性何在?
Z:我最忌諱并且最反對重復,所以我一直在變化,從年輕到現在,我做那么多種形式的作品,就是想不重復。工作室的形式,雖然像一個工廠,但是我們的工作本質和生產電腦或相機是完全不同的,所有的作品都只有一件,是獨一無二的。
B:作品的實施要靠助手或工匠們,如何保證你原本想法的完整體現?
Z:我要隨時掌控作品的制作過程,所以和他們一樣,我每天早晨8點出門,晚上8點回到家,有時候干脆住在工作室,一周六天在工作。從每個人的工作的進程中,我又經常能找到新的靈感。
本文寫作過程參考巫鴻《張洹工作室》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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