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舜威(浙江美術館副館長)
在一位朋友家明亮而寬敞的客廳里,我認真欣賞了葉國豐的三聯(lián)屏大幅油畫。客廳依山,面對大道,氣象開闊。這件抽象油畫作品,色彩濃烈,看似即興涂抹,實乃精心營構之作。玩味再三,除了感受到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更覺得在厚重的筆觸下,還深藏著一種難以道明的東西。盡管我一下子不能說出深藏著什么,但可以肯定,那內涵是值得細加體味的。
后來,幾位友人前去參觀新居,他們不一定懂畫,回來后卻告訴我:那幅畫真好!我問:好在哪里?或曰亮麗,或曰氣勢,或曰看了舒服,總歸覺得那幅畫掛在那個客廳恰到好處。聽了他們的回答,我為葉國豐感到欣慰。這幅作品是他為朋友的客廳量身定制的,更是為朋友量身定制的,也就是說,懸掛在客廳墻上,不但要與室內外環(huán)境相協(xié)調,更要與主人的身份、性情、旨趣相吻合。現(xiàn)在看來,這些目的基本達到了。
看了葉國豐的這件大作品,又看了他創(chuàng)作室里的一些作品和他的油畫作品集,我不由得聯(lián)想到了與中國油畫有關的幾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為何本世紀初有那么多美術家赴西方深造,取得了出色的成績,不少人曾經在權威的西方主流展覽展出、獲獎,但是,回國后卻不再畫油畫,或者不再以油畫創(chuàng)作為主,而依然回歸到毛筆、宣紙上來?林風眠、吳作人、王子云、常書鴻等等,可以開出一大串名單。林風眠的學生席德曾問過晚年的林風眠:“為什么你堅持用宣紙、水墨?為什么30年代的油畫家,最后回到水墨里?不但你這樣,為什么還叫趙無極畫水墨畫?”,林風眠笑而不答。1986年,身為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的吳作人到55年前他曾經留學并獲獎的比利時舉辦畫展,展出的卻是中國畫。誠如比利時駐華大使在講話中所說:“您是在學習研究并熟練地掌握了西方繪畫的形神及其技法之后,返回您的根基——中國繪畫上來。”我以為這一現(xiàn)象是意味深長的。
第二個問題是:自從清末民初“西風東漸”以來,有識之士大力倡導“中西融合”,為何“融合”的過程中以中國畫吸收西畫技法的比較多,卻鮮見有西畫吸收中國畫者?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高劍父、徐悲鴻、黃賓虹、潘天壽等中國畫大家,幾乎都從西畫中吸收過養(yǎng)分,以達到改良中國畫的目的,只是,這種“融合”的單邊性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固然也可以舉出畢加索酷愛中國年畫,或許從中受到過影響的例子,但要作為中國畫影響了西畫的例子顯然有失蒼白。我以為這一現(xiàn)象也是意味深長的。
第三個問題是:建國以來,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一直作為中國美術的強勢主流,在“政治掛帥”的歲月里,以領袖像、革命歷史題材為主的油畫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更是發(fā)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進入新時期以后,藝術家們競相模仿、借鑒西方的各種表現(xiàn)形式,“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模式一度遭到畫家們的冷遇,現(xiàn)代藝術大行其道。然而,經歷一段時期之后,油畫領域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之風卻重新掀起熱潮,“現(xiàn)實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群體風起云涌,現(xiàn)實主義流派紛呈,成為新時期中國美術的一道亮麗風景。透過這一現(xiàn)象,我們同樣可以引發(fā)一些深層次的思考。
當然,最關鍵的問題是為何我在看了葉國豐的油畫之后,會聯(lián)想到這些問題?這是因為,我想到了油畫引入中國已經一百多年了,但發(fā)展并不順利,并不輕松,特別是抽象油畫,生存空間更是狹窄。一方面有政治和社會原因,比如建國后現(xiàn)實主義一邊倒,“印象派”受到嚴厲封殺,沒有抽象繪畫的立錐之地。連林風眠這樣一代宗師都沒有用武之地,其他就更不必說了。另一方面,也有畫家自身的原因和受眾能否接受的原因。進入新時期之后,社會環(huán)境比較寬松,畫家們獲得了建國后從未有過的創(chuàng)作自由度,在這種情況下,抽象油畫如果仍然得不到長足的發(fā)展,那么,我們只能說后一種原因起了主導作用。這就有點像《法門寺》里的太監(jiān)賈桂,上司讓他坐,他卻說:“奴才站慣了”。站慣了,要學會坐也確實不是一件容易事。一個不習慣于創(chuàng)作抽象繪畫,也不習慣于欣賞抽象繪畫的民族,在允許創(chuàng)作抽象繪畫之后,需要一個適應過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吳冠中曾在一篇文章中談到他下放到農村勞動時,不識字的農民看他畫畫,他們看到院子里一張張畫,便說,“哎呀,很像”。當看到吳冠中自己滿意的畫時,他們便驚嘆:“哎呀,很美。”吳冠中很為農民們“很像”和“很美”的審美區(qū)別所驚奇,為他們懂得欣賞抽象藝術所激動。友人們感到葉國豐的那幅抽象畫“真好”,也該也是出于一種抽象審美的自覺。由此可見,中國的傳統(tǒng)審美雖然是以“很像”作為主要評判標準的,但大眾的審美眼光,卻不乏抽象評判的自覺。長期以來,可能恰恰是畫家們低估了觀眾的審美能力。從著眼于寫實的“很像”到立足于抽象的“很美”,確實需要有一個適應過程。這方面,葉國豐是一個勇敢的探索者和啟蒙者。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從某種角度對上述幾個問題做出了解答。
據葉國豐自己介紹,他創(chuàng)作抽象油畫的一個重要方法,是運用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的方法來畫油畫。誠如王平所論:“正是他獨特的藝術氣質,使他將油畫語言與中國山水畫圖式并置在一起,在西方油畫與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的兩翼中架起一座同往現(xiàn)代藝術的橋梁。”我對此頗感興趣,覺得“中西融合”不再是“單邊主義”了,中國畫也開始向西畫滲透。葉國豐的有的作品,確實可以看到這種追求的痕跡,如作品集中的《初靜》、《云靄》、《山色》、《雪霽》、《映照》、《朗月》、《皖南印象》等等,這些作品都很精致,意境開闊,但都比較具象,可以稱之為“油畫山水”。我覺得這只是葉國豐的初步嘗試,是藝術觸角伸向未知領域時的一種必要探索。他的更多的作品,則將這種借鑒深深地隱藏了起來,做到不露痕跡,讓你無從察覺他在油畫創(chuàng)作中借鑒了中國的傳統(tǒng)山水畫技法,也無從一眼看出他在畫什么、要表現(xiàn)什么。我更感興趣的是他的這一路作品,也即為我的那位朋友畫的這一路作品,非常抽象,給人以一種無限廣闊的想象空間。
客廳再寬敞,相對于天地之浩渺,亦只是小小一隅。處身于一隅,而要思接千載,神通無窮,最好的媒介,是意蘊深厚的抽象作品。惟其抽象,可以通過欣賞者的二度創(chuàng)作進行全方位的遐想,你從畫面中感受到什么都可以,各取所需,各加自我發(fā)揮。藝術家不是數學家,出一道題目只有一種或幾種解法,只有一個標準答案。藝術家只是把他對大千世界的感悟和強烈情緒通過畫面傾瀉出來,以此激發(fā)欣賞者的情緒和審美觸角,至于欣賞者從中獲得了什么,與藝術家無關,他不提供“標準答案”。如果欣賞者從畫面中獲得的感受比藝術家創(chuàng)作時所想的還要多得多,也很正常,這只能表明,恰恰是這件作品本身具有巨大魅力,獲得了巨大成功。從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哲學命題來看,一件無法明確解釋、說明的抽象作品,比可以一一剖析的具象作品,更接近于藝術之“道”。
我的那位朋友選擇在新居中懸掛一件抽象油畫作品,看來是深諳此中三昧的。
2009年5月27日于浙江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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