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夢往神游,何謂設身處地。――清.李漁《閑情偶記》
遠方是夢想,遠方是追求,遠方是希望,遠方是期待……心靈的遠方凝固在畫布方寸之間,濃縮、沉淀、變幻、升華。在歷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深處,或許都潛藏著一方圣潔無染的桃花源,并以詩文書畫去表現謳歌。而今在21世紀大都市鋼筋水泥叢林中生存的葉國豐,同樣無法忘懷幼時的記憶,生長于浙江海濱象山的葉國豐,心中的桃花源沒有“夾岸數百步”的桃花,也沒有“良田美地桑竹之屬”,而是艘艘帆船、星星漁火、朵朵白云、筐筐魚蝦、翻卷的浪花、翱翔的鷗鳥……葉國豐用手中的畫筆描繪著蒙養自身的大海,表達著兒時對遠方的感悟,將之幻化為抽象的點線面,迅捷的筆觸,厚重的色塊,他的畫正是在簡約和純粹里寄寓著點點遐想,絲絲追憶。
20世紀,隨著國門的開啟,中國文化的發展,無可回避地與西方文化相參照、相砥礪、相抗爭、相交融。與以往的主動進取,接納融合外來文化合理因素形成差異的是,東漸的西方文化挾軍事、經濟之強勢,迫脅著、變異著有著幾千年深厚底蘊的本土文化,中西文化交融、合璧、全盤西化、文化守成、保守主義諸多問題浮出水面,成為百余年來剪不斷、理還亂的話題。
在這樣的情勢下,一方面中國畫的執守傳統、傳統出新成為焦點話題,另一方面,油畫本土化、民族化也成為爭論的熱點。中國的油畫家固然可以試圖擺脫生活環境,創作出“純粹”的油畫,然而在中國文化背景中成長起來的油畫家,又何嘗能夠完全離世絕俗,更遑論有為的油畫家希望藉助這一外來藝術展現中國文化的特質。百年前,朗世寧們用毛筆宣紙創作了一幅幅宛然若真、令人幾欲走進的“中國畫”,在當代,去國多年的趙無極的作品,依然散發出濃郁的東方意蘊,并由此別于西方,打動西方,榮膺殊譽。生活的空間可以變化,國籍可以更換,生活的履痕、文化的印跡卻不易輕輕抹去。對于葉國豐來說,趙無極或許就是他追隨的榜樣,對本土文化的關懷與回歸,使他的繪畫自覺地流露出東方詩意的靈光。
代山川立言的葉國豐,“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對中國自然山水人文精神的悟念,與東方式抽象話語空間的有機結合,使他的畫作蘊含著“詩性”,每一處涂抹,每一個片斷,都使人進入一種沉思,充滿著活力,仿佛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扣著不同尋常、激動人心的力量。充滿張力的形式,幾何的運用,毫不妥協地將自然與規整碰撞,在抽象的外表下涌動著其對生命獨特的感悟。在他的作品中,對于筆墨、氣韻的欣賞,已完全脫離了所描繪的對象,成為單獨的審美客體。于線條和塊面的抽象意味的強調,讓葉國豐的作品,在純粹形式的探索上,亦如徐青藤在《雜花圖卷》中狂放的揮灑一般,與中國傳統大寫意有了幾分相似,譜寫了中西繪畫異曲同工之妙處。
在葉國豐筆下,形式不再是約束,不再是限制,而是自由的、多重的,充滿著張力的對比。點灑流淌間的微妙對應,復雜而豐富,形成了一種動態的平衡。精致的細節,使單純的形式更顯意味深長,增強了畫面靈動的表情。在畫筆、刮刀與畫布的直面交鋒與對話間,筆觸流瀉著強烈的情緒,激蕩著觀者的心。厚薄肌理、材質體量,被不拘一格地重新組織在簡潔的構成元素里,個性的表現形式,產生了強烈的視覺沖擊。隨機性效果的合理控制,將無意識的流變納入有意識的次序。畫面在無序中透出有序,在緊張中蘊含著輕松,時而涌動著線條和色塊交雜糾集的對抗,時而盡情沉醉于材質的流淌,畫家似乎有意識的需要觀者細細意會其內心的體驗。
康定斯基認為抽象的精神是一種力量,正是這種力量使形式獲得了生命。且只有通過“抽象的構圖”、“純粹形式和色彩的語言”,藝術的內在精神性才能得以實現。在對于抽象意義的回歸和脫離傳統繪畫的敘事性的同時,葉國豐并未墮入單純圖像的陷阱。他將生命對自然的渴求轉為筆底風光,伴隨藝術本體語言的進一步純化,情感流向畫外,延至無限,滲透出強烈的生命意味。他的繪畫有力度并充滿情感,表達著對生活、對愛的神性感悟和熱忱,幻化出東方式的宇宙精神和人生體驗。他的抽象繪畫,或許可以看做是中國傳統文化形式與精神的延續與擴展,透著濃郁的東方精神,承載著他個人的理想與思索。
“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葉國豐鐘情于賞月數星、枕流聽濤,癡迷于表現自然的山野荒坡、海港河塘,執著于揭示天地之大美……在葉國豐看來,這歸因于孩提時代對遠方不變的情結。那緩緩白云飄過的山那邊,滿是追憶和訴說,喚起了自我的沉思與憂傷。對自然的感恩與摯愛,是內心深處空闊的境域。在繪畫表達上,區別于人物形象指向性過于明晰而易于產生的過多約束,自然的山水草木,更能酣暢地傳達出《周易》“無形之象”與“忘己之象”含蓄、混沌的意象,且契合藝術家本人的靈魂歷程。作品的風貌沒有一成不變的固定式樣,不拘泥于任何特定的藝術符號,他以生命不斷呈現的語言和形式作為藝術的價值所在,在不斷地否定、反思、批判自我的同時,創造出新的格局。畫面那永恒的“一瞬”,伴隨著他的突破,顯出各式各樣繽紛的面目。在以中西交匯、引進異質因素為主要特點,封閉的、超穩態的格局不斷被打破的今天,他所創作的《山野隨想》、《生息》、《盤桓》、《天際》等系列抽象作品,不僅表征著與傳統相對的社會和文化的變遷,并且體現著自我精神的嬗變。
歷經二十年的潛心探索,葉國豐的藝力漸臻,由反復推敲而即興揮灑,由寫實而寫意,由具象而印象,再由印象而抽象。葉國豐有意識地將中國繪畫中的筆意、布局、黑白、造境、詩意、氣韻與現代抽象繪畫圖式相糅合,保留西方繪畫視覺張力的同時,凸現蘊含其間的東方精神、東方意味。他說:這是蓄積后的頓悟,是穿過狹長、昏暗隧道后的豁然開朗。對精神本體的流露,不再呈現于對自然的如實描繪,而是經過對自然加以減約、提煉或重組,在抽象形式語匯下,尋找到對東方人文精髓的凝練表達,反映著畫家個人對世界的認識和體驗。摒棄了純物質性的標準和技法的框約,尋求著直觀隨性的繪畫語言品質,及思想層面的精神活動。也因此,葉國豐的抽象風景隱含著無盡的韻味,隱寓了自然與人文的雙重屬性,用生命追尋著存在的本質。對葉國豐而言,一個畫家與他的畫室構成了他的全部世界,畫家主宰著畫布,把持著工具,感受著天地的無限,心的曠遠。在喧囂塵下的今天,他仍用畫筆堅守這 “形而上”的一隅陣地,迷戀于藝術創作過程的所思所得。心靈的時空也許是無法言說和無法描述的,但我們無疑會在與這一幅幅抽象風景的交流與冥思中,體驗到某種不朽的存在,在形色交錯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永恒。1500年前,堪稱中國山水畫理論鼻祖的大隱宗炳在南陽寫下《畫山水敘》,僅僅千言的文章如瓊漿玉液:“圣賢瑛于絕代,萬趣融于神思。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孰有先焉。”縱覽葉國豐的作品,他于油畫創作中企求的終極目標,從某種意義上說可以與中古時期宗炳的理想遙遙相應。
夜深人定,春雨如絲。當我在電腦屏幕前不斷敲擊鍵盤,輸入一段段文字時,我突然領悟到,這些跳躍著的方塊字,興許業已不自覺地拼合成一個五彩的萬花筒,透過這個繽紛絢麗的萬花筒,觀者可以多角度地審視解讀作為畫家、設計師、教授的葉國豐的作品,并與自身的品讀感受相印證,得意忘象,得象忘言。
丙戌歲驚蟄后五天 草于景云新村養正齋
毛建波 (中國美術學院教授、美術史論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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