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文學“離婚”以后,朱大可轉入文化評論,近些年更是染指“文化器物學”。陶瓷,在他看來則是最具有象征意義的中國古器物。而“中國制造”要想升級,就必須學會把符號注入裸器,令其產生精神價值,這是包括瓷器在內的所有“中國制造”的唯一出路。
瓷器是中國古代文明的高峰 也是衰落的標志
《中國經營報》:你近些年都在研究器物文化,以往古代中國器物學往往以四大發明說為敘事綱領,你則主張瓷器跟茶葉和絲綢一起,構成華夏文明三大器物發明。為什么得出這樣的結論?
朱大可:“四大發明”屬于精神運動和歷史運動的層面,而“三大發明”則屬于器物層面。
瓷、茶、絲的三位一體,是華夏文明對世界日常生活體系的最大貢獻,它直接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提升了農業時代乃至資本主義時代的生活品質。另一方面,瓷器的發明,是在木器和鐵器之外注入一種全新的元素,它們匯成了農業文明材質的三位一體。這兩點都可以用來驗證瓷器的偉大性。
《中國經營報》:中國的英文名字CHINA,公認與陶瓷有著密切關系,你認為就是景德鎮古名昌南的發音,有更多的證據支持嗎?
朱大可:對“中國”的英語“china”的詞源學起源,過去有許多說法,稱它來自“瓷”、“秦”、“絲”等詞語,其中最典型的說法是源于“瓷”的古音。
由于英語的瓷器就叫“china”,所以把“中國”跟“瓷”等同起來,在邏輯上很靠譜,但在語音學上還是缺乏說服力,因為china是簡單的雙音節詞,這種詞語相當堅固,在歷史中被簡化為單音節的可能性很小。
在對景德鎮的考察中我們被告知,china其實來源于景德鎮古名“昌南”,這個說法顯然更有說服力,因為它不僅表明了瓷器的產地,而且是雙音節詞,跟china的發音更加吻合。無論如何,瓷器、景德鎮(昌南)和中國這三個詞語之間,出現了戲劇性的關聯。
《中國經營報》:陶瓷在某種意義上講已經成為中國的符號,從器物符號學的角度來說,這一轉換有什么寓意?
朱大可:這只是研究世界器物史過程中的某種收獲而已。瓷器與中國的同名,意味著它就是農業時代的中國名片。對于中國而言,瓷器的象征意義是雙重性的:瓷器既是中國古代文明的高峰,同時也是其走向衰敗的標志。
中國瓷器復興的三種思路
《中國經營報》:器物的命運也存在著國家命運的轉換,近代之后,中國瓷器江河日下,西方的骨瓷卻成為上流之選。瓷器地位湮滅的深層次原因是什么?為什么瓷器文化與本土文化復興息息相關?
朱大可:英國人盜取了中國瓷器的制作方法之后,在高嶺土和磁石二元配方的基礎上,加入動物骨粉,設計制造出了新一代的皇家骨瓷,成為與貴族“下午茶”密切呼應的高級器皿,而與此同時,中國瓷器卻終止了自己的發展,從晚清到上世紀80年代為止,中國瓷器靜止在歷史的泥潭里,幾乎沒有任何突破。
在中國忙于走向工業化的時刻,瓷器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因為它無法打造工業時代的核心價值。但是,當人們今天談論文化復興的可能性時,卻無法回避一個基本事實,在文化復興之前,首先要完成器物復興,假如我們連三大器物之一的瓷器都做不好,我們還有什么資格談論文化復興?
《中國經營報》:對于中國瓷器的捍衛,有人主張回首,著力發掘古瓷器價值;有人則主張創新,比如流行的“法蘭瓷”等,你覺得在歷史傳統與現實局限之間,如何拯救與開發?
朱大可:在解放了的中國瓷面前,有三種拯救與開發思路:第一是復古主義,第二是創新主義,第三是折中主義。我認為這三種思路應當平行發展,不該有所偏廢。仿古瓷可以延續民族傳統的趣味,而法蘭瓷這樣的創新瓷,則具有更強大的市場力量,因為它聰明地掌握了世界語匯。折中主義也許是我比較鐘情的道路,因為它既能表達普世價值,也能提供民族樣態。在景德鎮,這樣的藝術瓷和生活瓷正在生長,具有遠大的前景。
《中國經營報》:從古代官窯到“文革”期間的“毛瓷”,瓷器文化中的權力身影無處不在,如今民間力量也在逐漸介入,從開放到收藏,這能夠帶來根本性改變嗎?
朱大可:景德鎮作為官窯所在地的歷史,既是它的歷史榮耀,也是它的沉重負擔。迄今為止,這座城市還沉浸在權力美學和官方訂單的自豪之中,這種美學深刻地影響了民間趣味。在樊家井仿古村里,到處是御窯瓷、“文革瓷”和“毛瓷”。權力美學的統治無所不在,它甚至成為一種市場需求。一件仿明的精工青花瓷器,價格可以高達上萬元。但這種利潤空間是有限的,它只能令瓷器革命的前景變得黯淡無光,景德鎮只有走出歷代皇帝及其臣子的陰影,才能獲得重生的契機。
中國符號必須符合普世價值
《中國經營報》:陶瓷一直是收藏界的熱點,當前一方面是古瓷器拍賣不斷刷新天價,一方面是高仿熱炒,從器物文化角度,你怎么看待當前的趨勢和心態?在收藏中,瓷器的價值如何定位?
朱大可:由于民間資本積累大幅增長,而古瓷器數量稀少,最適合收藏和增值,所以近年來,優質的古瓷器成為藏家爭奪的對象,價格飛漲到匪夷所思的地步,遠遠超過了它的實際價值。這種泡沫化態勢好像有助于古陶瓷價值的發現,卻無助于中國瓷業的現代進程,因為古瓷增值的部分,從未轉換為陶瓷文化產業的投資,也就是說,沒有形成陶瓷業內部良性循環的結構。
《中國經營報》:你曾表示,在消費時代,器物品牌敘事是消費時代的第一秘密,但是中國器物文化卻不無湮滅趨勢,中國制造并不再像過去那樣具有魔力。具體以千年瓷都景德鎮為例,一方面是品牌形象低端化,高仿器盛行,一方面則是瓷土資源枯竭,甚至被列入全國級名單。作為文化產業學者,有什么具體建議?
朱大可:在現代世界體系中,中國器物制造一直處于U型鏈的低端,這是因為它們屬于低級的裸器,沒有任何文化附加值,而這種由文化符號產生的附加值,卻是商品利潤的關鍵所在。“中國制造”要想升級,就必須學會把符號注入裸器,令其產生精神價值。這是包括瓷器在內的所有“中國制造”的唯一出路。
《中國經營報》:這種符號是不是指中國民族符號?為什么那些景德鎮瓷器上繪有大量中國符號,但還是無法升值為高端產品和被西方人接受?
朱大可:用以出口的中國符號,必須符合普世價值,跟世界語匯接軌,否則就只能是一堆自言自語、自怨自艾的棄物。對于設計創意者而言,尋找民族個性和國際語匯的平衡點,也就是說,設計出符合人類共同價值的民族符號,是“中國制造”進入世界貿易體系高端的前提。不解決對普世價值的認知問題,“中國制造”就只能在底層掙扎,永無出頭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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