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的個展

　　Hi：剛才說到你剛到日本準備展覽的時候很焦慮，幾天沒睡好覺。為什么會這樣呢？

　　韋：不是之前，是展覽之后。開幕式那天晚上，來了很多人，后來折騰到九點多，去小酒館吃飯，來了一幫日本藝術(shù)家，比如小山登美夫畫廊的藝術(shù)家，像川島秀明，還有我曾經(jīng)買過他的作品的加藤泉，毛野能夠幫我簡單地翻譯。喝完酒以后，突然覺得準備了一年的事兒就完了，就陷入一種說不清楚的情緒里，說焦慮也好，失落也好，不知道該做什么。那天晚上，我腦子極度興奮，想了很多事兒，一直折騰到凌晨四點半，實在受不了，就起來在速寫本上畫畫。之后我就離開東京去京都了，依然不能放松。到最后像神經(jīng)衰弱一樣，進入這樣一種狀態(tài)。到最后我不得不承認——之前我覺得這個展覽對我沒有什么壓力，我就是盡可能地去畫，后來我反過來想，它還是從內(nèi)到外給了我很大壓力。

　　Hi：就是說，你對自己要求挺高的是吧，那是什么樣的要求呢？

　　韋：還是畫面吧。極盡可能地把我想傳遞的感覺比較明晰地傳遞出來，讓觀眾可以感受到。或者即便不考慮觀眾的因素，能讓我自己有感覺。

　　Hi：上次我們在你畫室看到的畫現(xiàn)在都留在日本了，連我都有些失落，你什么感覺呢？

　　韋：我看到的是一個過程，很多畫一畫完就跟我沒關(guān)系了。我站在畫前照相，想這些畫可能我永遠看不到了，當(dāng)天晚上睡不著可能有這種情緒在。我巴不得作品都留在我手上，我覺得這樣很感覺。

　　Hi：這次在小山登美夫的個展反響怎樣呢？

　　韋：我總共帶去了9件作品，加上3件以前的。本來想，8到9件都拿新作品，但實在是完成不了了。最近半年都畫的挺慢的，修改的挺多。從開幕式來看，反響還行，最初我以為日本人可能不太能接受我的作品，但后來買主都是日本的，也因為我在合同上做了要求，希望這個展覽不針對中國大陸和臺灣銷售。我覺得既然去日本，希望更多日本人能看到我的作品。有個藏家很有意思，他是日本很大的藏家，他買了做廣告的那件作品《飛行器三》，這是他買的第一件中國當(dāng)代藝術(shù)，這對我來說意義很大。有記者問小山，是否以后打算做中國當(dāng)代藝術(shù)了，他說，他把劉野和我，都看作是個案。有些比較專業(yè)的人來跟我交流，我是覺得他們很有感覺。有個作家叫毛野，圓明園時代他就在中國，和方力均他們在一塊，方力均有張畫，畫的就是他爸爸和毛野。他對我說，覺得我的畫很有藝術(shù)性，而且很時髦。我覺得有意思是因為很多人跟我聊，都是說我的畫很古典，都是問我喜歡哪些古典藝術(shù)家什么的。

　　迷思在古典中

　　Hi：但的確覺得你畫里的感覺越來越古典了，你自己怎么覺得呢？

　　韋：我的確在大學(xué)的時候迷戀古典，我記得我整個大學(xué)都是在畫古典畫。自己做坦倍拉，熬樹脂，畫我所認為的類似倫勃朗時期的畫。影響我非常大的就有倫勃朗。后期我特別喜歡透納，透納有很大一部分作品畫的很爛，但有些好的作品，比如波瀾壯闊的海景，畫的太好了，我看他的畫不太相信是那個時代的人畫出來的。再早一點，還有委拉斯開茲，我長期地喜歡過他。我喜歡他畫面里的那種感覺，近看都是虛的，就好像對焦沒對上，但是到了一定距離看特別精彩，他的畫面老有一種貝殼般的光芒。但大學(xué)時的喜歡，我更注重技術(shù)層面上的學(xué)習(xí)，后來就沒有機會畫那些畫，倒是現(xiàn)在，我覺得我好像重新找到如何看待古典方式。

　　Hi：但既然這個時期你一整系列的都畫古典感覺的畫，應(yīng)該不僅僅是技術(shù)層面的迷戀吧？

　　韋：我也是直到最近幾個月，這種感覺才變得強烈起來。那種畫面傾向還是我內(nèi)心真的需要，我想以前也不是莫明其妙地喜歡它，也不是僅僅喜歡它的技巧。它內(nèi)在的精氣神，是我真真需要的。我至今仍然覺得，那部分對我很有價值。但我的畫往這個部分靠，起初可能是無意識的。想嘗試不同的畫面感覺，但是到了一段時間整個系列都有這個傾向，或者說，有了方向感。

　　Hi：每次聊天，總想搞明白是什么讓你內(nèi)心看到那樣的風(fēng)景。但始終覺得像個謎。

　　韋：我也不知道。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自己不同的風(fēng)景，我可能還是找到了更多的一些出口，除了畫畫，生活對于我來也講很重要，我愿意去體驗一些繪畫以外的事兒。比如今天上午我一直在北京的古玩城逛，它跟我的領(lǐng)域既相關(guān)，又很疏離，我沉浸在那些古物里去欣賞那種美，或者就是那種淘換的過程，讓我覺得很幸福，很踏實。

　　Hi：你很享受孤獨嗎？

　　韋：我一個人很會自己給自己找樂子。不太需要別人或者環(huán)境來給我什么。我覺得最舒坦的時候，是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去年到北京來，辦完個展，就找了輛車，一個人開到河北易縣去了。在西陵，看看那些斷壁殘垣，聽聽鳥叫，我覺得很有感覺，可能和我喜歡老東西有關(guān)。我從小就喜歡自己和自己玩兒。對我來說，孤獨感是絕對的，那不是個問題。因為任何時候，那種熱鬧和歡愉都是假象，人任何時候都是孤獨的，孤獨地生，孤獨地死，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助你，這種感覺對我來說很強烈。

　　被教育和教育別人

　　Hi：你大概什么時候形成了你的人生觀的？

　　韋：沒有任何一件具體的事讓我產(chǎn)生這樣的狀態(tài)。但回頭來看的話，相對來說，對我人生觀影響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考（四川美院）附中。我從小就喜歡畫畫，在我們那撥孩子里畫的最好。我們那時候考附中比靠美院難考，如果考上附中，那將來考美院跟玩兒似的。我們少年宮的老師說，如果韋嘉考不上，那就沒人能考上了。但就那年，附中向西南三省招35人，我考了36名。當(dāng)時我們老師特別拒絕復(fù)讀。因為考不上就證明你沒這個才華，老老實實上普通高中吧。那年我14歲，就感覺天都塌下來了。整個暑假，每天晚上坐在陽臺看月亮，睡不著覺，不知道今后的人生怎么辦。后來我就準備上高中了，去報到的前一天晚上，一面之緣，碰到附中一個附中三年級的學(xué)生，我說我準備上高中了，第二天去報到。他說那有什么呀，我就考了三年。我就突然覺得，那我也可以再考呀。既然那是我人生最大一個目標。干脆回去和我爸媽商量，我爸性格比較保守，說再考不上，你就成社會待業(yè)青年了。這種詞對我們那么大的孩子都挺可怕的，但我媽挺有冒險精神，說你怎么知道我們孩子考不上。一個晚上決定，我和我媽一邊，我爸一個人勢力單薄，就這么決定了。第二天，我就打上行李去重慶了，寄宿在姨媽家，去找了那種補習(xí)班上。一開始，我還保留著在高中的學(xué)籍，半個學(xué)期后我退掉了學(xué)籍，我覺得這事必須破釜沉舟才行。當(dāng)年附中有了所謂的走讀生，就是交錢就能上，因為在落榜生里我考的最好，他們跟我們家聯(lián)系，我媽問我上不上，我說我不上，接受不了花錢上一個學(xué)校，就拒絕了。我生命中間最用心，最玩命的就是那段經(jīng)歷。每天早上5點多起床，6點半到畫室。每天晚上回去以后，還要學(xué)文化學(xué)到12點，我覺得特別充實，為了一件最希望得到的事情，其實考不考上，到最后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這事我已經(jīng)盡我最大努力了，我只要做到問心無愧，我心里就能過去了。從9月份到第二年5月份，經(jīng)過大半年的努力，那年，我考了全省第一。

　　Hi：作為你的另一個身份，川美油畫系的老師，你是怎么和學(xué)生溝通的？

　　韋：川美在西南，遠離北京，沒有任何一種勢力是占有絕對領(lǐng)導(dǎo)地位的。從學(xué)生進校，老師就不怎么管，想畫什么畫什么，這種自由度變成它的血統(tǒng)特色了。我對學(xué)生也是，你愛畫就畫，不愛畫算了，你要來上課我好好教,教技法，藝術(shù)東西教不了。真心喜歡畫畫的人，會受到我的影響，我和高年紀學(xué)生上課就是聊天，看他們的作品，我就這么給學(xué)生上課的。上課之外，我覺得很自由，跟學(xué)校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是我最看重的，大部分的時間我就是一個藝術(shù)家，不是學(xué)院里的人，也從來不去開大會。

　　Hi：重慶最近挺熱鬧的，對你的生活有影響嗎？

　　韋：我常去的幾個古玩店關(guān)門了，一打聽說是黑老大開的。重慶那個城市，最能體現(xiàn)今天中國的一個城市。碰撞非常激烈，貧富分化懸殊。但我覺得它很有活力，能帶給你很多撞擊，不像在歐洲，好像一潭死水一樣。出過待一兩天就想回家了。

　　成長和長大也許不是一回事

　　Hi：你是獨生子，父母在成都，你生活在重慶，父母對此沒問題么？

　　韋：我14歲離家去上學(xué)，之后再也沒有在家中長住過。和父母的關(guān)系從社會的角度看，算是比較疏離的，但我們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媽還行，因為我媽挺大氣的。她覺得小孩么，只要自己在外面感覺好就行，反倒是我爸，人老了，就天天想跟孩子在一起。到現(xiàn)在我們依然像當(dāng)年一樣，我和我媽站在一邊，我爸再怎么說也沒辦法。平時打電話，過節(jié)的時候回去看他們。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不習(xí)慣在成都了，因為我沒有事情可干，僅僅是陪他們。不能畫畫，我就待不住。

　　Hi：上次我們說到拒絕長大，就是你的畫給人這樣的感覺，我覺得，你給自己營造的環(huán)境其實是允許你拒絕長大的。但你又說不得不長大？

　　韋：長大在我的概念里，很大程度是世俗化，現(xiàn)實化，我挺拒絕的，我也學(xué)不會。

　　Hi：但真能避免么？

　　韋：盡量。我做一切事情都是憑感覺。包括我跟畫商和畫廊打交道，藏家來找，畫廊來找，曾經(jīng)一度這個量是很大的，但僅憑一次談話，我就可以下決定，是否和他建立交往，我相當(dāng)相信我的這種感覺，所以我也沒有花什么功夫和不喜歡的事情糾纏。

　　走入絕境，但迷茫都會過去

　　Hi：《飛行器三》這張畫上的男孩，他下面踩了什么？

　　韋：下面踩了一個人，我也不知道，也許另外一個自己吧。還是之前的那個概念，總想設(shè)想自己無所不能，但是最后你發(fā)現(xiàn)能做的其實很少。你發(fā)現(xiàn)，你看到前面那個美好的希望，總是一個幻影。

　　Hi：雖然你總是這么提醒自己，但還是很難拒絕去夠自己想要的。

　　韋：實際上是這樣。你還是避免不了有很多愿望。我完成這批作品以后，8月底裝箱，9月初寄走后，我又開始畫下面的畫了，最近倒是有很多新的感覺，又在畫室里畫了一張半的畫。有些不一樣的東西。我畫了一個廢墟，森林里的夜晚，四面墻變成兩面墻，作為一個背景。但有些是斷掉的。

　　Hi：你會有危機感么？

　　韋：我自己是有危機感，如果最近老沒感覺畫，達不到我的要求，我特恐懼，特懷疑自己。完全是對當(dāng)下的一種懷疑，但歷史的經(jīng)驗又告訴我，不管你曾經(jīng)多么痛苦，多么無助，那些迷茫都會過去。實際上，那是一種通并快樂的感覺，你很怕進行不下去，達不到自己滿意的狀態(tài)。但最后你發(fā)現(xiàn)，你又很依賴這種焦慮感，因為只有當(dāng)你把自己走入絕境的時候，你才能夠重新很冷靜地甚至去顛覆之前你的一些想法，甚至發(fā)展出一種新的繪畫方式，而這種新的方式，可能甚至超過你的想象，比你預(yù)想的任何一條路都要好，那種滿足感是任何語言無法形容的。我追求那種感覺，我看重的是一個過程，我關(guān)注當(dāng)下，即將要畫的和正在做的。我覺得真正的藝術(shù)家在乎表達的真實性，我在乎的是現(xiàn)在做的作品是不是我真正要說的，有感而發(f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