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東 (中國當代著名詩人作家)
令人目光驚異的批評文字往往從偏僻處開始,在人們忽略或已喪失關注能力的地帶發問,劈開習俗的遮蔽,讓事情得以顯露本真。中國藝術批評正處于這一被期待狀態。
其實,中國畫創作已先于批評而被納入這一期待之中了。但期待畢竟公示了被期待者尚未在場,它僅是作為可能出場者被有所期待。所以,我們將這種期待折回到中國畫現存秩序中那些未被披露的欠缺的地帶,才可明了此一期待之必要。
誰在此欠缺的地帶逗留、沉思呢?
沉思的道路總是深度追問的道路。中國畫作為中國藝術精神最基礎的那種力量是否正被敗壞?中國畫家們是否已成為隱秘轉動的龐大消費機器中一個個配件?事實上,大部分中國畫家已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某種事件的參與者,并在這一進程中泥沙俱下。我們甚至可以說,中國筆墨大都俱已在以技術為主導的消費時代被赤裸裸的工具化了。另有部分自稱為堅守者的畫家,依偎在傳統的懷抱中作未成年狀態的弱不經風的紙面抒情。置身此種境遇,我們可以追問這一系譜最初的可疑,由此,或可在對所謂“情調”、“境界”之類美學概念的解讀中,找到批判性認知和領會的新的話語空間。在我們面對什么有待我們去追問這一問題的同時,我們有必要具體地回到思者當如何去思的問題上來,學會思,實質上有時比思什么更為重要。(限于篇幅,本文不予展開)
有了如上的提示,我們在此嘗試和本文讀者踏在同一條去蔽的路上,首先,從欠缺這個詞出發,前面提及的中國藝術精神中最基礎的那種力量,并非如人們假定的那樣是一種圓滿的力量,它只是仍然有待生發的力量而已。另一方面,欠缺不僅是指中國畫傳統中有什么藝術意愿尚未完成,欠缺本身便是對創造的吁請,它可以直接指示某種力量的根本性缺席,這種力量在中國藝術傳統中,從未在場過(很少有人相信,就傳統而言,已有什么在欠缺處覆水難收了,并終止于這一欠缺地帶)。我們所說的欠缺總是與出口、出路有關,凡欠缺、斷裂處皆可被視為開端。如是,藝術家們或可擁有絕地逢生的可能。
但對這種有點捉摸不定的可能,絕非僅憑一點才情便可從容把握了。藝術家們要嘗試舍棄那些已成負擔的陳芝麻爛谷子,在對存在和事物秩序的再度傾聽和領悟中,與存在的可能性直接照面。從中國畫的現狀看,寄生在看似穩定的結構中的一些畫家們,服從于這個結構給定的秩序,差異和不確定性總讓他們感到不安,他們尚未領悟到,可能所以可能,正是差異和不確定性力量使之可能,這也是可能這個詞在當下境遇中和我們相遇的意義所在。而有創造傾向的藝術家,則在對差異和不確定性的認領中目光鋒利,去蔽者一旦從所蔽處脫身而出,筆墨也具有發問的力量。
畫家蕭勇正致力于在此開辟前行的道路。
蕭勇,中國新文人畫開辟性畫家董欣賓眾多弟子中行為最為奇詭者。他早年出入往返于董門,心思卻在意識形態上,他對存在的境遇有過大部分中國畫家們不曾有過的關注,入世變革之精神迄今仍在。繪畫這一筆墨之事,一度曾被蕭勇稱之為文人自隱自喻之偏窄小道。受挫后頓悟藝術之為藝術乃是堅守本真不斷開啟、去蔽的一種創造。是短暫者得以詩意地存在于世并有所承擔的天命的一部分。有此認識,蕭勇回轉到藝術之路,一出場便與眾不同。當畫家們正不假思索地沉湎于畫法自然這類老生常談時,蕭勇在發問,這個在藝術理論中早已被前置的自然意指什么?是肉眼所及的山水風物嗎?當自然這個詞被領悟為生發中自在自為的不斷敞開者,藝術本身就是內在于這一敞開過程中最本真的力量,如此,自然與藝術原初便氣血貫通,自然并不是在藝術之外的一個對象,自然這個詞在精神層面的力量只有藝術才可詩意地披露。藝術之為藝術,中國畫之為中國畫也將深深契合于這一領悟。中國新文人畫的杰出畫家董欣賓對此也曾有所穎悟,他在對傳統的追問中探索中國畫發展的可能和出路,他開合大度,傾重于線的率性生發,并獨具匠心的將中國線條的形式力發揮到當下幾乎無人并論的高度,在相當程度上影響并左右了中國新文人畫的發展方向。受其影響至深的門人筆者大都認識,董欣賓的線條形式對這些門人來說幾乎已入骨在身,那些有別于前人亦文亦野的線條在畫面上的極致運動形態,在當代繪畫史上自有其不可置疑的奪目的藝術位置。但這些對蕭勇而言意味著什么呢?他所承繼的是董欣賓藝術精神中最具生命力的那一部分,大師的光芒強烈,往往使鄰近者不見其光源所在,當弟子們分享某種榮耀的同時,目光迷漓者很可能被這種光芒籠罩,從此成為不知所往的游魂。
沒有欠缺的大師是不存在的。而大師們的欠缺往往是遮蔽更深處的一種欠缺。
蕭勇警惕兮兮,每日自問于水墨世界。他開始從傳統到董欣賓直面逼問線的時間線,由線條構成的畫面形式是不是一種主客二元符號的對應?內在于其中的結構是否仍屬于一個自閉型穩定態結構呢?從筆墨入手,他更傾向于線條之間的相互生發,傾向于一個互動敞開型結構的初創,在消解傳統隱性權利符號的同時,使差異性得以在畫面成為水墨秩序中一種不被輕率整合的在場力量。應該說,對中國畫結構的這一深度發問,使中國畫作為視覺藝術原先的基礎變得可疑起來,這已逾越了其師董欣賓曾對結構的藝術理解,從而將畫家的藝術視野擴展到一個漢語思想未曾真正到達的陌生區域。
一個藝術家在視覺藝術認知上的自覺,也可能使其在轉變期比別的畫家落筆時有更多的遲疑,由此認知上的自覺達至作品真正的別開生面,往往是一條并不那么容易展開的披荊之路,藝術要求畫家從觀念世界回到微妙的筆墨感覺中來,它有賴于與技法相融的創造性實踐。到得心應手處,作品才會光芒逼人。
蕭勇近期的水墨作品已在此轉換生發中,僅就其作品在傾斜狀態中給出的預示,便讓人們的期待擁有了并不尋常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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