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自我糾結(jié)”——對話曹暉
采訪人:高敬
采訪時間:2009年4月

曹暉作品《可視的體溫》
好了傷疤忘了疼之后
高敬:最近在忙什么?
曹暉:準備個展的最后幾件作品。
高敬:這次展覽展出的都是新作品嗎?大概有多少件作品?
曹暉:以新作品為主,大概20件左右。
高敬:展覽試圖想賦予哪種氣質(zhì)?
曹暉:現(xiàn)在這批作品已經(jīng)形成一個基本的面貌:寧靜,絢爛 ,帶一點點憂傷。
高敬:我的直覺告訴我你是一個帶有淡定憂傷情感經(jīng)歷的人,實際上可能每個人都有做過一些相對來說失控的事情,你會選擇道歉、彌補,還是懺悔?
曹暉:盡量及時彌補;當然有些事情,沒有彌補的機會,就只剩下自我懺悔、自我難過了。自己后來覺得挺尷尬的,可能別人不覺得是件事,已經(jīng)忘了。其實可能別人并不在意,而我總是在跟自己計較。是自己跨越不了,邁不過去。
高敬:小時候當你覺得受傷,有一些不滿情緒的時候是通過什么方式表達?我們小學時,老師讓每天寫日記,后來發(fā)現(xiàn)同學寫的都是像一支鉛筆等帶來的不愉快。
曹暉:我也寫很多日記自我抒發(fā),可能那是家庭和學校教育雙重封閉下的一種自我疏通方式吧。后來,長大一點再受傷的話,那時候我就可以采取行動了,比如說報復他人,小時候我有暴力傾向。每個人的方式不同,但總得有個出口,無論是向人傾訴還是跟自己來搞清楚。寫日記是自己跟自己pk,與他人發(fā)生矛盾就付諸武力來解決。所以我個人認為這種心態(tài)還比較健康。無論采取什么辦法,一定要搞清楚。解決掉了就好了,自己就愈合了,不至于落下什么后遺癥。
高敬:你會跟自己較勁吧!有些事情總想搞清楚?
曹暉:知道明明就是自己跟自己較勁,但就是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覺得鉆研透就踏實了,不在心里壓著。不管自己是否能接受,鉆透了才能放下。如果處在被蒙蔽的狀態(tài)下,會很不甘心。
高敬:更多的時候是不能接受自己沒有看清楚一個事物的狀態(tài)?
曹暉:對。我覺得是這樣。哪怕我看到的其實是錯的,也可能是自己想當然的,但只要覺得用自己的邏輯能夠說清,就滿足了,就可以放下了。小時候當自己身體有傷口時,會忍不住不停地撕,甚至會拿刀挑開看看,總想搞懂自己傷口下面究竟是些什么組織,會有哪些變化。
高敬:現(xiàn)階段和自己的作品最較勁的方面是什么?
曹暉:心里已經(jīng)在期待下一件作品,但手上還粘著舊作品,分不開身,老覺得現(xiàn)有的工作沒完,其實心思已經(jīng)跑到未來的作品中去了。絕對的喜新厭舊。
高敬:應該是沒有一個絕對的完,這種狀態(tài)是不是可以放到下一個系列當中,讓有一部分元素在里面得以延續(xù)。下一個新系列會跟這個關系分開得很大嗎?
曹暉: 有些想法感覺挺不一樣,但是一出手,也許頑固的習性,或者審美觀、操作經(jīng)驗都會浮現(xiàn)出來,對作品面貌又形成干擾。
高敬:談談《大腳》這件作品。你覺得到做到一步覺得夠了嗎?是一定要一層一層撕開看看里面的筋肉組織到底是什么樣的,不斷觸碰、穿透,體驗一層層撕開的快感?
曹暉:想試探別人接受度的底線,同時也想了解自己好奇心的程度。差不多的時候就變個方向,轉(zhuǎn)移下注意力,等好了傷疤忘了疼又繼續(xù)挖。作品當中這種刨根究底的狀態(tài)一直都存在著,包括在做寫實雕塑的時候。
高敬:不論是從寫實技巧或是制作工藝來看,你的作品在國內(nèi)藝術家中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 在你看來寫實雕塑也是介入當代藝術語境的有效武器吧?
曹暉: 技術狂熱分子總是瘋狂地崇拜技術,迷戀工藝,總想把一切都料理得妥妥帖帖完美無缺。但實際上哪有完美,總是處處留有遺憾。
高敬: 自己比較滿意的作品有哪幾件?
曹暉: “羊”,“沙發(fā)”,“大腳”,還有“箱子”——算自己有點偏愛的作品。
高敬:說說。
曹暉:在情感比較飽滿時的自然流露。首先打動了自己。
高敬:有一個系列叫《可視的體溫》,從系列名稱看你似乎在尋找一種一致性。這批作品能看出你對人的視覺、感官、心理刺激做了一些研究。
曹暉:對。這些都是應該充分考慮的。
“自我糾結(jié)”在兩極之間調(diào)節(jié)
高敬:07年時,去過你舊的工作室,其中有一部分作品是寫實的,表現(xiàn)都市現(xiàn)代人生活狀態(tài)的。
曹暉:那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作品,類似日記一樣的自述。本能地把自己狹窄的生存問題流露在作品當中,那么一個直白的思想投射,包括青春期的萌動。
高敬:與作品中有些動物被解剖,肉都能看得很清楚的作品相比較你覺得哪種更直白?
曹暉:只是困惑于自己內(nèi)心一點點小的個別問題的時候,那種直白是比較初級的。往往一個藝術家的起步階段,都會從自己很狹窄的小世界出發(fā)去感受。不是說狹窄的不好,如果窄到足夠尖銳,能扎疼人,或是纖細如頭發(fā)絲能撩到人心頭那個最敏感的點撩得人心癢癢也可以。但我覺得絕大多數(shù)狹窄的視角都達不到,綿軟而麻木。所以這種作品一般走不太遠;而剖開的肉就不是個人的狹隘經(jīng)驗,這時候需要有一個鮮明的立場和直接的講述,才能喚起別人,對我們所共有的生命經(jīng)驗、生存方式進行反思。
高敬:剛才聽你提到生存和生命意識,這里面肯定離不開對人的判斷和想象,你理解的人性是什么樣的?
曹暉:人性有時候我都懷疑是不是值得一提的東西, 當然我不是否定人性當中積極的方面, 只是覺得沒必要過于放大和尊崇。因為在大自然面前,任何個體的意識都是卑微和渺小的。所謂的“人性”我理解,是不是解決了自己的問題兼顧一下他者。
高敬:“人性”太自私了?
曹暉:沒辦法,"人性"無非就是一切從“我”出發(fā)之后的一點點反省能力。物質(zhì)世界挺現(xiàn)實,這一點可憐的反省微不足道。
高敬:你的焦慮主要來自于哪里?
曹暉:現(xiàn)實和所謂一點點反省能力之間的矛盾。如果沒有這種反省能力也就麻木,覺得一切是順其自然的,那就沒有痛苦; 但恰恰你又有一丁點意識,就免不了杞人憂天。
高敬:有的時候我會覺得你會活在自我糾結(jié)的狀態(tài)當中?
曹暉:對,可能是,受到的影響太復雜,有時候會顯得特別自我糾結(jié)。宏觀的問題、大的問題得不到解決,你就想微觀的、細小的東西來自我滿足自我麻痹一下;在微觀的世界又碰到了釘子,感到不如意的時候,又讓思維返回到宏大而又虛空的狀態(tài)中。在兩極之間游走,調(diào)節(jié)。
高敬:對于自己解決問題的能力,以及所謂的名利,哪一個更讓你在意?
曹暉:我在想,那么多所謂理想、價值觀,真正考慮宏觀上的理想沒有。宏觀上的理想即那種專門利“他”、毫不利“我”的精神,是具有宗教情懷的人才會有,我還沒有宗教信仰,所以這種偉大理想我沒有,很多人也沒有,大家都別裝。 物質(zhì)世界的理想即“小我”的理想每個人都有一點;但是現(xiàn)實已經(jīng)這樣了,自己的生命歷程已經(jīng)走得那么多,大概明白接下來會怎么走,也可以預計未來是什么樣的情形,怎么會取得什么樣的成績,所以也就沒有什么困惑。唯一還有點糾結(jié)的是關心自己說話的聲音能有多大,能讓多少人聽到,也就是所謂的藝術深度能到怎樣一個地步?
高敬:在你的作品中,更多的是把這個時代人類的命運移植到動物的身上去表達?
曹暉:投射自身生存的未來或者是生存的現(xiàn)實。
高敬:作品中有一些腳、動物,有時候給觀者一種距離感。你想走進它卻又望而卻步,在做的時候一直有意識,包括自己也和作品有一個空間感?
曹暉:有。如果你太進去的話就不知道你在哪里,你的表達就不夠客觀,就像我們講他人故事的時候,你完全變成他,就難免情緒化,無法掌控敘述的完整性或者客觀性,聽者也同樣不明白你在表達什么。
高敬:你的作品在很多地方展出過了,你聽到過哪些觀眾、大眾層面對你作品的評價聲音?
曹暉:現(xiàn)場觀眾的反映,百分之六七十的觀眾愿意合影留念,另外百分之二三十是排斥的、接受不了的。如果有百分之六七十反應強烈,接受不了,我會覺得更有趣。說明現(xiàn)在我想在我和觀眾之間隔一層玻璃,但實際上隔了兩三層玻璃;以后是否設法去掉玻璃,讓人的心理感受更強烈?是否應該有個度?這就是問題,像我這種還有點唯美情結(jié)的人不論怎么樣表達自己的觀點,總不會針針見血,總想讓血腥下再帶點優(yōu)美。
高敬:你的作品有沒有這種所謂唯美的刺痛?
曹暉:很矛盾。一方面想讓手中的武器再鋒利一些,劈殺再強悍一些;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會去留意自己的招式是不是夠優(yōu)美夠瀟灑。結(jié)果就不夠直接。
藝術市場最好有點溫度,但不要火
高敬:雕塑的外延已經(jīng)慢慢縮小了,一些藝術家也開始做雕塑,尤其是有一定市場地位的藝術家,他會把繪畫當中的形象做成雕塑,你認為這種類型創(chuàng)作可以稱作為雕塑創(chuàng)作嗎?
曹暉:把一個符號從平面轉(zhuǎn)換成立體,僅只是為了增加市場份額。
高敬:怎么樣看待目前國內(nèi)當代藝術市場?
曹暉:藝術市場最好稍微有點溫度,但千萬別火。
高敬:你覺得對你對市場了解嗎?
曹暉:不太懂,似乎剛剛懂一點,就沒了。今天我還在想這個問題,不懂反而更好,老老實實就這點東西既能養(yǎng)活自己。簡單、專注、順利的工作就行了。
高敬:只要做好自己的作品?
曹暉:別太弱智就行。需要多么明白市場游戲的規(guī)律,我覺得真沒必要。
年輕時信自己,上了年紀會信命
高敬:如果有一天不做藝術了,你覺得會去做什么?
曹暉:我能做的東西多了,能開個私房菜館,自己做大廚。還能私刻公章, 街頭演奏樂器, 或擔當游泳教練、攝影記者,反正我會把自己所工作過的一些回憶重新拾起來,因為我在做以前所做過的工作的時候都比較順手,我做什么都還會鉆研得下去,不管是興趣還是生存的需要。
高敬:喜歡朋友聚會嗎?
曹暉:看哪一類的朋友聚會,如果很泛、很空的就不大喜歡;老朋友聚會我是喜歡的,老朋友之間共同的東西多,比較戀舊。與不相干的人在一起,你不了解我我不了解你非坐在一起吃吃喝喝,這種不大感興趣。
高敬:你用什么方式去解壓呢?
曹暉:不迷惑已經(jīng)沒有多少壓力了;或真要找一種方式的話那就是就熬唄。平靜過每一天,什么壓力、痛苦來臨就等時間一天天過去。
高敬:你覺得人有的時候是命運安排呢,還是在于自己想要爭取的完全由自己?
曹暉:這個話題太大了,說到底可能還是命運。可以說你的命運給了你性格,造就了你的環(huán)境、經(jīng)歷,讓你體驗特定的人和事。年輕的時候信自己,上點年紀就會信命,會相信有些東西確確實實已經(jīng)有人給你安排好了。
高敬:你覺得現(xiàn)在幸福嗎?
曹暉:幸福。
高敬:說說你的幸福。
曹暉:回過頭來看,逝去的日子蠻有滋味的。我覺得幸福就是你能接受自己生命所走過的每一步,不管是對的錯的,你能坦然地覺得那是一種體驗,這就是你生命的印記。說到底這些都要過去的,你的所得最后都歸零,所以意義在于過程。
高敬:你覺得人生應該是什么樣的?
曹暉:人生就是自己覺得很豐富其實很平淡的生命過程,而且大家都差不多。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特別、很豐富、很與眾不同,其實大家都差不多,有一點點細微的差別的那么一個生命過程而已。
高敬:歲月會磨平你的性格嗎?
曹暉:其實不會,歲月會讓你換個方式方法看待人生,但是性格里面的東西是很難更改的。



皖公網(wǎng)安備 3401040270060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