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林
在當下多元并起,風云際會的中國畫壇上,王仁華的人物畫是一朵不可多得的奇葩。她浪漫而奇詭,凄美而冷艷,其強烈的藝術個性和豐富的文化蘊含,令人耳目一新,堪稱女性美的生命詠嘆和詩意述說,不論是在藝術欣賞方面,還是在學術價值方面,皆有著別開生面的獨創性,給人以極為廣闊的審美空間和無比充分的闡釋潛能。三年多以前,筆者曾寫過一篇文章以抒己見。如今,三年多的時間過去了,王仁華的人物畫又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因此,也有必要對其作出新的解讀和新的評說。
從畫風體格上看,王仁華的人物畫應屬于是寫意性工筆人物畫。所謂“寫意性工筆人物畫”,意思是說她的人物畫雖然筑基于工筆畫的語言和技法,但在創作理念和藝術精神上卻是偏向于寫意的。我們知道,按照一般的觀點,中國畫在表現語言上主要有工筆和意筆兩種類別樣式(兼工帶寫的小寫意介于此二者之間)。盡管從理論上講,工筆長于再現,弱于表現;意筆長于表現,弱于再現。但實際上這種區別只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故而在中國畫上的創作中,但凡是優秀的作品,不論工筆還是意筆,都可以各遂所需地服務于表現或再現,都能夠通過具象、意象甚至抽象的不同視覺呈現方式而成就自我。王仁華的人物畫雖然屬于工筆畫的范疇,但卻是強調寫意性的。那么,何為寫意性呢?所謂“寫意性”,顧名思義,“寫”者,是抒發、表達(在古漢語種“寫”字與“瀉”字相通,認為“寫”即是書寫,乃是一種狹隘的一端之見);“意”者,是畫家的精神主題。二者結合起來,即意味著“寫意性”作品要具有抒情的特點,要能夠彰顯出畫家主體精神。如果以上觀點大體不謬,那么,我們以此來對照王仁華的作品,便可以看的較為明晰了。
從總體上說,王仁華的人物畫有工筆和意筆兩種類別樣式,但工筆為其本格,意筆為其別體。王仁華的代表作尤其是一些參展獲獎作品,幾乎一無例外地都是工筆畫作品。這些作品不論造型的堅實,勾勒的精準,還是構圖的工穩,設色的鮮麗,皆符合工筆畫的技法原則,有著工筆畫的本體特征。不過,如果與一般工筆畫或者說是嚴格意義上的工筆畫相比,王仁華的人物畫卻又表現出一些與之不同的特點。這些不同的特點主要為以下兩點:
第一、王仁華的人物畫雖然造型堅實,勾勒精準,但并不追求對生活“真實”的克隆和拷貝,更不熱衷對人物的“美化”或“丑化”,而是在充分尊重人物形象基本“真實”的前提下,通過對形象的適度改塑(如在女性面部飾以厚厚的白粉)和肢體語言的巧妙設計(如將女性的手臂故意拉長)等手段,使其筆下的人物從“生活真實”,一躍而升華為服務于其審美理想的“藝術真實”。因此,我們看王仁華筆下的女性形象,既不同于傳統工筆畫中的仕女,雖然很“美”,但卻呆板,僵硬,缺乏生命力,沒有精神體溫;也不象當下一些所謂“先鋒”、“前衛”畫家,對其筆下人物任意肢解、丑化,使之扭曲變形,而是美而不俗,變而不丑,奇詭而不荒謬,浪漫而不放肆,既有形有態,有血有肉,又有個性、有靈魂、有情感、有體溫,達到了不“匠”不“野”,不“仙”不“妖”的極高境界。這一點,與歷史上陳洪綬的人物畫筑基于工筆畫法,但在造型上卻夸張怪誕,獨辟蹊徑,從而開人物畫的一代新風,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二、王仁華的人物畫不僅在畫面的形態上與一般工筆畫不盡相同,而且在繪畫的語言上也與一般工筆畫有所區別。一般工筆畫或者說是嚴格意義上的工筆畫工整細致,規行矩步,一絲不茍,有著很強的確定性和操作性,程式化的特點極其強烈。而王仁華的人物畫雖然也可謂之為工筆畫,但卻注重趣味和發揮,有著很強烈的隨機性和自由度,并不完全受工筆畫程式法則的束縛。我們看王仁華的人物畫,一方面其線條的運動軌跡靈動、遒逸(有些線條甚至有些縱意),不象一般工筆畫那么呆板、纖弱,而是有著書法的骨力和韻致,不僅執行著勾勒表現對象形態邊廊的造型功能,而且具備自身獨立的形式美感,這種自身獨立的形式美感在一般工筆畫中是很少出現的;另一方面王仁華在描繪諸如服飾、器物、背景等塊面狀的物象時,不是象一般工筆畫那樣簡單地平涂,而是采用積墨和分染相結合的方法,利用水墨滲化洇暈的偶然性和隨機性,在物象邊廊的內部創造出一種元氣淋漓,迷茫微妙,倏濃倏淡,變幻莫測的肌理效果。
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由于王仁華的人物畫在以上形態和語言兩方面,借鑒和兼融了寫意畫的抒情特點和自由精神,才成功地打破了一般工筆畫程式法則的藩籬,進入了寫意性工筆人物畫的全新境界。
不過,形態的優長和語言的出色,并不是王仁華人物畫最主要的過人之處,或換言之,并不是王仁華的人物畫在當今畫壇上獨標一格,自成風范的主要理由和根據——雖然形態優長和語言出色,已充分顯示出王仁華作為一位優秀人物畫家的造詣和實力,足以令王仁華秀出同儕,躋身于當今一線人物畫家的行列,然而王仁華人物畫的最突出的藝術價值和最重要的美學意義,卻并非表現在形態和語言方面,而是表現在精神蘊含和藝術趣味方面。筆者之所以用“生命詠嘆”和“詩意述說”來概括王仁華人物畫的特點,其立足點和著眼點也主要是落實在精神蘊含和藝術趣味方面。
王仁華人物畫的精神蘊含和藝術趣味方面的最大特點是什么?筆者認為,王仁華人物畫的最突出精神蘊含方面的最大特點是懷舊,而在藝術趣味方面的最大特點則是唯美,這在王仁華的作品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們知道,王仁華的人物畫除了極少數外,大多都是以青年女性作為自己的表現對象,既有生活在舊時代的青年女性,也有生活在新時代的青年女性。但不論是生活在舊時代者還是生活在新時代者,她們都無一例外的嫵媚,嬌艷、鮮活、性感,不但有著美麗姣好的容貌、身姿,而且有著豐富微妙的內心世界和思想情感。對于生活在舊時代的青年女性,王仁華并未具體地交待她們所置身的年代和各自的身份,甚至有意識地淡化她們生活的年代和身份(從服飾和舉止看似為清末民初,而身份則較為曖昧),因為在王仁華看來,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她們那種寂寞而閑適的生活方式,優雅而慵懶的精神面貌,來述說自己的情感思緒,咀嚼人生的體驗況味,表達對女性生存狀態和歷史命運的關注和思考。毫無疑問,王仁華的這些表現舊時代青年女性的作品,都是帶有淡淡的感傷和懷舊情緒的。看王仁華的這些作品,如同讀李商隱的詩、易安居士的詞、《聊齋》中的故事和張愛玲的小說,既意味無窮,又風情萬種,那浪漫而奇詭的藝術氛圍,凄美而冷艷的頹廢氣息,令你不由得不為之動容,不能不贊嘆王仁華的天分和才情。也許是因為本身既是一位女性,又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的緣故,王仁華內斂、細膩,多愁善感,與一般人相比,更重視自己的內心世界,更同情女性的遭際和命運,雖然生活在世俗之中,但卻沒有浮躁的心態和膨脹的欲望,始終與瑣屑和喧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有這種距離和沒有這種距離不太一樣)。不消說,這一女性特點和宗教情懷對于王仁華的藝術創造是有著深刻影響的。這不僅在王仁華表現舊時代青年女性的作品中也同樣有所表現。和前者一樣,王仁華表現新時代青年女性的作品,一般也不交待她們的身份職業,更沒有任何宣教性的主題,而是每每將她們置于扮上戲裝或正裝,準備登臺演出前的特定時空之中(有些雖然不是扮的戲裝,但面部也飾以艷麗的濃妝或白粉)。王仁華這樣做的目的,除了其藝術趣味上和美學取向上的追求之外,更多地是出于精神上的寓意。瑞士心理學家,分析心理學的首創者榮格,曾提出過“人格面具”的命題,認為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帶著“人格面具”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在王仁華的筆下,這些女性臉上的油彩和白粉,便不無“面具”的意味。因為作為男權社會中處于弱勢的一方,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女性都要應對比男人更多的痛苦、磨難、困擾和誘惑。雖然當下女性的地位已有所提高,女性的尊嚴已開始覺醒,但傳統的觀念和習慣的勢力卻仍然常常將女性視為男人的附庸。故而在這種現實的背景之下,如何既一方面堅持女性獨立、自由的人格,又另一方面不失女性美麗、溫柔的性別特點,則不論是對于女性自身而言,還是對于整個人類社會而言,都是一個需要認真對待的嚴肅課題。王仁華無意用手中的畫筆去解答這個課題,也不可能解答這個課題,然而透過她作品中的那些躍躍欲試,正準備粉墨登場的青年女性的形象,人們卻似乎能夠從中得到某種啟示。
最后,為了避免出現歧見,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王仁華對于女性美的生命詠嘆和詩意述說,雖然從總體的精神蘊含上看是“懷舊”的,但這種“懷舊”卻不是守舊,更不是陳腐,而是既有吸納與沉潛,又有揚棄和超越。這其中王仁華所吸納者,主要是氣象和境界上的漢唐之風:大氣、樸拙、簡約和浪漫;所揚棄者主要是情調和技法上的明清人作派:甜俗、雕鑿、暮氣和瑣屑。通過吸納與沉潛,揚棄和超越,王仁華筆下的女性,不論生活在舊時代者,還是生活在新時代者,都既有含蓄恬靜、優雅婉約的古典之美,又有動感十足,不拘一格的現代之美。例如在王仁華的作品中,身穿吊帶睡裙,腳趾甲上涂著黑色蔻丹的新潮女子,手里卻拿著作為傳統文化符號的戲曲木偶(《一味在手》);而穿繡花鞋和緊身旗袍的古代仕女,卻踢著只有現代才有的歐式足球(《鞠球圖》),其想象之奇特豐富、構思之浪漫大膽、手法之圓熟巧妙,令人嘆為觀止。因此質言之,王仁華的所謂“懷舊”,其實是“懷”而不“舊”,舊中有新,新與舊既相互融合,又相互碰撞,充滿了內在的藝術張力,達到了集傳統的古典之美和時尚的現代之美于一體的極高境界。同樣,王仁華藝術趣味上“唯美”,也不是如教科書上對“唯美”所下的定義:“外表華麗,內容空虛”,而是女性美的心靈投影和情感折射,盡管王仁華的作品沒有先驗性的宣教主題,但卻有著豐富的精神性文化內涵。例如在王仁華的筆下,不論是鏡子、油燈、折扇、白粉、木偶、長發、蔻丹、水袖……皆有著不言自明的內在含意,與其說它們是道具,還不如說它們是象征,是王仁華筆下的那些青年女性的文化會長和精神符號。因此同樣質言之,王仁華所謂的“唯美”,其實是“美”而不“唯”,“美”中有“真”,“美”中有“善”,只不過王仁華的這種以“美”為主,用“美”來統一“真”和“善”的做法,與那些或一味求“真”,或刻意顯“善”,故而難免會受到目的性鉗制的做法相比,更忠實于藝術家那不為人知的隱秘心靈,更符藝術創作的本質和真諦罷了。
三年多之前,筆者在分析王仁華的作品時,曾用“亦真亦幻的靈魂之舞”來進行描述,認為王仁華的人物畫“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是畫家心中流淌出來的歌;亦真亦幻,亦夢亦醒,是畫家精神躍動的靈魂之舞。”如今,隨著時光的流逝,王仁華的生命之歌唱的越發曲折委婉,真切動人;靈魂之舞跳得越發婀娜多姿,從容自信。毫無疑問,王仁華的藝術潛質和發展前景不可限量,在今后的日子里,她一定能給我們帶來更大的驚喜和更多的啟示,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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