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弘:石先生,近年來你在國內外的專業媒體上發表了一些有影響的學術理論文章,你的學術構架我看基本上都是以傳統哲學思想作為尋繹的精神家園,來闡釋藝術上的一些觀念與問題的。特別是目下的畫家,整體文化修養低下,某些“名家”更是沽名釣譽,甚至到了人格淪喪與無行的地步,這些藝壇的現象你都歸結為是傳統文化精神的缺失。作為學者型的畫家,在此,我想就目下的這些問題與你聊聊:中國傳統哲學與中國畫復興的一些想法。
石延平:中國畫發展到宋、元,是座高峰,至今沒人能逾越。這高度,是由他們的品行奠實的。稍有點美術史知識的人都知道,無需我在此贅言。
回眸近年的畫壇,泥沙俱下。各路諸侯恍兮惚兮,忽悠百姓,給世人留下太多的猥瑣與丑惡。有人曾言:“繪畫近來式微。”自詡為“大家”的畫匠,手藝未見長進,而在藝術品市場上價值卻一天火似一天(南北畫壇皆有此丑陋的現象),遺憾的是這一怪象也少有人出來秉正。
就畫藝而言,現存的許多不足是:傳統筆墨功力喪失殆盡,不肯下功夫去練基本功,而以“多元審美”來欺世盜名。畫家(畫匠)、評論家、媒體之間“三角戀愛”,關系曖昧不清。誠如傅雷先生在60年前所曰:“綱紀法度蕩然無存,是無怪藝林落寞至于斯也。”其實,這一時代流弊無需吾輩操心,歷史早已證明,大浪淘沙,真金總是沉在河床下的:黃賓虹、石壺、黃秋園的個案是為代表。
長夜靜思造成這一現象的根源:一于時代浮躁,二于畫人文化淺薄有關。泱泱吾國,寂寞中的素心士人不獨一二。但我以為,大道不會將亡,中國畫藝術的再次復興,還得由全民族文化精神的復興來完成。畫道于哲學之道來說,小道爾。要想提高目下中國畫藝術的歷史地位,我認為,傳統儒道釋思想中的精髓是萬源之水,可謂:“大道之源。”
伏:“易、儒、釋、道”是形成中國文化的四大來源,尤以《易》為其主流。民族文化的審美理念、審美方式使中國畫具有閎闊深微的宇宙精神意識,是區別西方油畫的根本原因。
一幅山水畫可以使觀者在畫面上行、走、坐、臥,以至神游八方,尺幅之畫的虛實關系令你有宇宙星際的聯想。
中國畫在散點透視的直覺下產生的語境和宇宙精神濫觴的《易經》,其系辭曰:“遠取諸物,近取諸身”、“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以及東晉書法家王羲之所說的:“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的直覺繹取精神使中國畫的語境更為豐富和深邃。
石:中國畫比較容易入手,類似中國書法,但要提高不容易。徐悲鴻就其中國畫的難度說過:“中國畫家竟連駕馭荷花這樣小小的題材,也要花去20刀宣紙。”當然這也只是大概數,要達到筆精墨妙恐怕20刀宣紙是遠遠不夠的。談到難度我想還有畫家群體日積月累造成的慣性和惰性,慣性和惰性積重難返,使其不能日新體悟。
伏:積重難返自然會使畫家思維弱化、老化。思維的轉移絕非易事。我在讀《唯識述義》時,受到很大啟發,文中談到:“大家平常不是專拿有念慮的作心么?看見瓶子便想到這是瓶子。看到白便想到這是白。我偏要拿沒有念慮的感覺作心。看見瓶子不知道是瓶子,看見白不知道是白,這不是很可注意的么?我所以如此,是因為要大家省悟:
一般所說的心但是半邊的。唯識家所說的心是整個的。
一般如說的心但是那作用。唯說家所說的心是個東西。
梁漱溟先生狠命排斥比量、非量,極力揚舉現量,區別西洋科學所走的路,應是怎樣的路呢?原也無奇。只在把握現量。現量非他,就是心里未起瓶子的意思,乃至未起白的意思,是極醇的感覺。
這個基點是東西文化、哲學和審美意識的分水嶺,即可矯正我們認識事物的片面和偏執。陸象山:“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整個宇宙都是渾全的,其中的萬象萬物相互聯系、發展,分而不隔。
石:中國畫的修養要比任何門類藝術要求得的多,而且比較嚴格,書法藝術是它的重要條件之一,歷史上有成就的畫家多數是書法家,像倪云林、徐渭、八大、金農、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傅抱石、石魯等他們在書法藝術上的探究和磨練不亞于國畫上下的功夫,難怪潘天壽先生主張:三分畫畫,三分寫字,三分讀書,一分社會活動。而陸儼少先生則主張“三分畫畫,三分寫字,四分讀書。
伏:陳子莊說搞中國畫需要30年的書法功底。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增加了中國畫的難度,難度也是高度。書法藝術從象形文字開始演變經歷了:“形象—抽象—線、意象的過程,對中國畫藝術有著深刻的啟示。齊白石: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
石:不錯,黃賓虹也說:“畫有三:一、絕似物象者,此欺世盜名之畫;二、絕不似物象者,往往托名寫意,亦欺世盜名之畫;三、惟絕似又絕不似于物象者,此乃真畫。又,畫者欲自成一家,非超出古人理法之外不可。作畫當以不似之似為真似。
故可以歸納為學畫必先學書,知道用筆之道,書畫理法相通,筆法相近,書家重法度,畫家重骨法,以書入畫,書法藝術的點、線、面使之于畫面能夠更為深刻地揭示自然規律的美。
南北朝時期,中國山水畫和人物畫當中已能看出當時人的自發運用,直到明清以至近代才形成自覺。八大山人曾斷言:書進畫進。在山水冊五題識:昔吳道元學書于張顛賀老,不成退,畫法益工,可知畫法兼之書法。黃賓虹老人充滿睿智的肯定:畫先于書,訣在書法。石魯說:中國畫的基礎,簡單來說就是書畫同源,寫不好字就談不到中國畫。李苦禪一生終貞不渝地實踐著:“書至畫為高度,畫至書為極則。”中國畫藝術體現著豐富的人文內涵和美的規律,體味其中的奧妙,需具有豐富的實踐和深厚的傳統文化(對易、儒、釋、道四家學說的哲學體味),做到知行合一。
伏:梁漱溟先生《談佛》:“故我所謂佛,異乎千年來一般人之所謂佛也。有如蘇軾、白居易,資質聰明,未聞大道,竊附解脫之說,驅遣煩惱,義惟大迷,語皆非量,斯為最下。”其嚴謹的治學精神和尖深的哲學體悟值得我們學習借鑒。
石:一幅畫若沒有什么精神內涵會令欣賞者感到索然無味。我認為:哲學家必須具備藝術直覺,藝術家必須涵養哲學殊智。藝術與哲學、與科學分而不隔。愛因斯坦嘗言:判斷一個科學家是否有成績,要看他直覺的深度。藝術尤其如此,藝術家應摒棄智、情、意、趣,涵養“易、儒、釋、道”等人類文明、文化抽繹其直覺為高度。
中國經濟、文化漸進繁榮,給中國書畫藝術帶來生機,中華民族的存在文明,由此肇著。有哲人預言:人類圖存文明的去向第一期在西方;第二期在中國(儒家);第三期在古印度(佛家)。
人類第二期文化的復興(亦即儒家文化的復興),中國書畫藝術將隨世界進入一個以電子媒介、跨國資本、消費主體、文化工業為表征的全球化的新世紀而光輝燦爛。
伏:世出、世入、世隱、世顯,幾機可觀。中國書畫藝術是中國文化的微妙體現,隱顯一如《金剛經》中所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石:今天與伏先生交談,可以看出你也是一個有慧根的人。高山浮云,自卷自舒,望同道皆有禪悟。中國藝術的發展就應如云如水。
2006年1月10日
伏弘整理于京華東城無對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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