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汪民安
水墨畫,同大多數的古典藝術形式一樣,在今天顯得有些多少不合時宜。它喪失了自身的恰當語境:水墨畫時代的生活方式,文人氣質以及整個文化氛圍已經消失了。我們所歷經的這個快速的轉瞬即逝的“現代”,并沒有水墨畫的培育土壤。如果按照經典的方式畫水墨,往往給人一種時空錯位之感。問題是,水墨畫真的沒有活力了嗎?它真的應該是一門置放在博物館中的藝術形式嗎?實際上藝術家共同面對著這個問題。不過,他并沒有放棄水墨這種形式,但是,他也不想讓水墨畫追上這個時代,同這個時代進行粗糙的強制性結合(事實上,水墨畫追上這個時代也是不太可能的);相反,在今天選擇水墨畫,更主要的是讓水墨畫作為藝術家的生活方式。正是借助于水墨畫這一古典形式,借助水墨畫特有的風格節奏,藝術家能夠從這個喧囂的時代中獨立出去――并不打算和這個時代妥協。但是,怎樣借助水墨形式獲得自己的生活風格?在此,對水墨的運用,也不是對水墨畫傳統的照搬,而只是選擇性地對強化或者根除水墨畫傳統中的某些風格。在這里,我們看到,與其說水墨畫是去表意,是像經典水墨畫傳統那樣去繪制形象,不如說水墨畫是去拒絕這種形象的制造。正是在拒絕形象,拒絕再現的行為中,我們看到了水墨畫的新方式:它是一種修煉,一種關于自己的生存技術的修煉。最明顯的是,我們看到了大量的重復――這是符號要素的重復,水墨畫在這里是通過大量的符號要素的重復來進行的。這些要素在這里并不組成一個形象,更不是借助這些形象去“表達”什么,相反,這個方式,是不斷地去重復這些符號要素,這些重復,一方面是為了將這些符號要素關閉在表意實踐的大門之外,另一方面,重復本身就是修養,就是修身的技藝。在這樣一個巨變的時代,重復尤其能夠體現這一點。正是借助于符號的重復,以及制作這些符號的行為本身的重復,一種有關修煉的繪畫,在這個一切都速朽的時代誕生了。我們具體看看藝術家的自修煉方式。
張羽的這些指印表明什么呢?我們終于根除了筆了,在這里,手或許就是筆。這是直接的身體書寫,在水墨畫傳統中,手總是借助筆來展示自己的,筆是中介,筆墨是不可分的,墨作為一種潛能有待于筆的主動創造。筆墨組合甚至帶有陰陽之間的性隱喻。張羽有意義的地方在于,手和墨相結合了。甚至是只有手,沒有墨,手沾上清水直接在宣紙上點擊。手指難道取代了筆的功能?不,手指不是像筆那樣以一種運動的方式去運作,而是去點擊,不停地反復地在宣紙上點擊。手的點擊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動作,它有時候表達不屑,有時候表達的是蔑視,有時候表達的是憤怒,有時候表達的是敵意,但有時候它表達的也是一種親昵。手指點擊,無論如何是一種富有曖昧色彩但卻激進的態度。張羽正是通過這種手的點擊方式表達了他對水墨畫的復雜態度。這是在宣紙上的點擊,但是,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對水墨畫傳統的點擊。這是什么樣的態度,不敬?調情?致意?或者是以一種指印的方式將自己銘刻在這一繪畫傳統之內?是在這一繪畫傳統之內的簽名?抑或是,這種手指點擊,是對古老的東方絕技“一指禪”功夫的隱秘回應?也就是說,繪畫是不是應該納入到一種“功夫”的修養中去?
如果說,這是以一種反水墨畫傳統,反筆墨傳統的方式進入到水墨畫傳統中的話,我們發現更有意義的是,身體直接作為繪畫的媒介了。手沾上清水或者墨機械般地點擊著宣紙。這一方面是對宣紙的書寫,是將宣紙填滿,是讓空白的宣紙充滿形式(無論是什么樣的形式),讓宣紙凹凸,改變宣紙的質感和質地,改變宣紙的內在要素(清水本身可以改變宣紙),也就是說,是讓宣紙具有一種繪畫感,讓宣紙變成“作品”;但另外一方面,點擊這種方式本身就是一個行為,不停地點擊,重復性地點擊――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強迫性地點擊,這一行為本身也是一個作品――點擊在這里最后變成了一個義務,變成了一個不得不完成的任務:它由一個主動性的甚至是進攻性的行為變成了一個被動性的消極行為。主動性的點擊轉化為被動的甚至是機械般的不得不點擊――這也許是身體(手)點擊的奇妙效果。因此,這里實際上有兩個作品,或者說,一個作品是行為,一個主動性轉變為被動性的行為作品;另一個作品是行為的后果,是手印在宣紙上的痕跡。這樣,張羽的這些作品,將當代的行為性引入到水墨畫傳統中。不僅如此,手指的清水點擊,似乎使得這些書寫和“繪制”完全是“無用”的,只是改變紙的形狀和特性,但不記載什么,對于繪畫來說,這些清水式的點擊好像是浪費,它什么也沒有“畫”出來,繪畫于是變成對于無的繪畫。最后,這些點擊完全是偶發性的,是身體的瞬間的機械般的觸摸。這種觸摸也將繪畫從一個再現的技藝中解脫出來,而變成了活生生的肉身經驗。
2008.7
(摘自《重復與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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