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旭
轉變的歷程
張羽是中國大陸實驗水墨的重要代表人物,自1990年代初期他的《靈光》系列創立以來,他就一直是一個形式上的開創者、理論上的建設者和活動上的組織者。與眾多實驗藝術家一樣,他的風格原本也是從寫實一路走來,在經歷了象征、表現和意象的階段后,最終進入了抽象語境。
在1990——1993年的寫實與表現階段,他的畫面中開始出現大量游動的蝌蚪和漂浮的橢圓體(精子和卵子的象征),并由這些零散而單一的元素整合匯聚成為更大的人物形象,這種由單一元素組成整體敘事架構的“語法”,后來在張羽不同階段的作品中以不同的方式得以延續。1994年,《靈光》系列開始了殘缺的圓形、破裂的正方形與懸浮的碎片構成了三個最基本的圖式元素,畫面所呈現出的整體效果是厚重、沉郁、緊張而神秘的,仿佛混沌初開時的宇宙圖景,又好似微觀世界中的科技狂想……張羽通過繁復的皴擦暈染把他那帶有獨特個人風格的、富有玄妙意境的形象表達得淋漓盡致。《靈光》是視覺藝術的形式實驗,同時也是現代人心理癥候的寫照,歷史破碎、前路迷茫,傳統理念與當下經驗在不斷碰撞中碎裂、拼接并融合著,穩定的結構中隱隱透露著崩塌的危險,沉重的背景里常常浮現出熹微的光芒……
在2001年,張羽突然暫停了前后延續9年并曾為他贏得眾多聲譽的《靈光》,轉向了全新的系列——《指印》。這是一個令人倍感陌生的系列,作品上遍布張羽本人的密集指印,由單一的紅、灰或黑色構成,在未經裝裱的宣紙上,凸凹不平、錯落有致的印痕顯示出豐富的明暗色相和肌理層次。
形式的極至
《指印》是迄今為止張羽個人形式語言創造中所達到的一種極至。
在工具材料方面,《指印》在最大程度上“去筆墨化”,把毛筆這一傳統中國畫中最重要的工具省略了。盡管前人曾經探索過“指畫”,但張羽的“指印”顛覆了那種對毛筆運行痕跡的刻意摹仿,使手指的印痕直接以原本面目出現在繪畫里,并在復數重疊的過程中形成全新的個人圖式。
在視覺構成方面,《指印》在最大程度上“去形式化”,把《靈光》系列以來幾乎所有點線面的構成都舍棄了。在制作每件《指印》作品時,張羽所考慮的并不是傳統的謀篇布局,他可能從紙面上的任意一點開始“勞作”,在這樣的創作中,最重要的是“過程”和“痕跡”的高度統一,以及整體氣息的貫通流暢。
在審美心理方面,《指印》在最大程度上“去意象化”,把類比和隱喻的信息縮減到最少,在形式上走向最低極限。其實,選擇了視覺上的徹底的抽象也是選擇了意義上的徹底開放,張羽并不試圖引導觀看者進入任何既定情境,而是把釋義的權利拱手相讓,面對這樣的畫面,任何角度的解讀都是可能的。
通過三年多來的實驗和操練,張羽的《指印》系列在形式上逐步達到了特殊的境界——單純而不單調,簡潔而不簡單。張羽認為,在每個人的早期經歷中,都會充滿各種各樣的“加法”,對經驗、知識和財富的狂熱追求,也經常是盲目的,而當人生步入中年,做“減法”的時候就必定到來,對藝術語言的大膽舍棄和高度提純于是就變得至關重要。《指印》其實也是這樣,從一點開始而至于無限,而無限的點最后又合而為一,無中生有,有歸于無。
行為與修煉
歲月的聲音,默默無語,隨時光的流逝在空氣中漸漸彌散;生命的痕跡,緩緩延伸,伴手指的動作于紙面上慢慢沉積……看似單調重復的指印,在手工勞作的日積月累中逐漸閃爍出意蘊豐富的智慧光彩,如古琴般舒緩平和的音符所構成的聽覺經驗一般,《指印》系列以執著淡定的心境持續地給人以返樸歸真的感覺。
在中國傳統生活中,“指印”象征著嚴肅的“契約”,張羽用無數指印的重疊,造就了重大契約般的心理震撼,但張羽對于指印的使用并不僅止于其社會學意義,他說:“《指印》的視覺反映是數以萬計的紅色印痕在宣紙上疊壓的結果。其利用宣紙紙性材質的可塑性,以指印按壓的力量使紙性材料改變了原有的結構,紙面上形成了窩狀的浮雕感,同時光的自然進入所發揮的魔力使指印痕跡完全消解了原初的意義,呈現的是指印痕跡的視覺質性……”為了增強按壓對材料所產生的質性改變,張羽最近開始嘗試著做一些雕塑,在他剛剛完成的幾個小稿上,指印在密集堆砌的大量陶質小球體上留下了更為明確的凹陷效果。
這種日復一日、平心靜氣的創作過程,類似對“功夫”的修煉,盡管形式上借助了視覺,結果上卻又超越了視覺:以指沾色類似“接氣”,接觸紙面是“運氣”,而對紙面的按壓則是“行氣”……以這樣的方式不斷重復,最后達到“以氣寫空、以空顯跡、以跡達象、以象得神、以象幻化”的效果。對于觀看者來說,作品上的每一個點,都可以被當成是作者社會身份和生命痕跡的體現;對于藝術家本人來說,這樣的方式更能夠直指內心,把最復雜的內涵用最單純的語言表達清楚。
視覺之上的觀念
《指印》系列,以充滿禪意的行為和修煉為開端,塑造著實驗水墨的全新視覺印象,在密集交錯、疊加重合的形式之上,充滿生命感的影像又開啟著直指繪畫原初意義的觀念之門。
繪畫,在所有視覺藝術品類之中,應該是最古老、最基本的形態。自從攝影出現以來,關于“繪畫將要死亡”的預言就不絕于耳,但一百多年來的經驗證明,繪畫仍然活著,倒是那些預言家們都已經去世了。今天,新媒體藝術在國際藝術界大行其道,世界各地仍然從事著繪畫的藝術家們也都在思考著繪畫的命運和未來的走向。實驗水墨,作為中國當代繪畫的一部分,所經受的挑戰也是空前的。
張羽對《指印》系列的研究,既是對傳統筆墨工具的進一步反叛,也是對繪畫基本觀念的顛覆。通過循環往復的勞作,張羽試圖探測一個語言的底線——在抽離了用筆的慣性思維后,新的繪畫究竟能夠多大程度地疏離舊有觀念?
在風格逐步走向極簡和對筆墨的追求進行舍棄的同時,張羽持續探索著自己心目中的藝術本源。繪畫究竟是什么?繪畫的終極意義何在?是再現客觀世界?是表現主觀情緒?還是呈現不可見的心象?……他的解決方案是把單純的行為記錄在單純的媒介上,借助巨量的“行為”和被改變的“物質”二者之間所產生的互動呈現永恒的力量。“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宇宙”——他的指尖下,新的繪畫觀念被塑造成了超越視覺符號的特殊表達方式,內在精神因素在此過程中被不斷強調和凸顯,小小的指印,也因此點化出了時間的流逝和宇宙的浩瀚。
宣紙之輕,與時間之重,始終是在張羽畫面上形成鮮明對照的兩極,這種對照所產生的心理張力,必將在每一位觀看者的體驗中延續下去。
2007年2月5日寫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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