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
新,與舊是相對的概念。新,新鮮,嶄新,新奇,新近,都是透著撲面而來的生氣活潑與熱鬧。舊,陳舊,舊貨,舊人,舊地,皆為逝去的時光作注解,掩不住歲月刻蝕的生機漸殞。無怪人都喜新厭舊,從古至今皆然。
《大學》里引湯之盤銘:“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來說明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按字面意義來說,“在新民”可以解釋為:在于使民更新 ——在于讓人民獲得新的生活。不僅要一天新,還要天天新,看來古人并非今人想象的冥頑守舊,他們亦追求新生活,只是追求的方式有所不同罷了。
時間永遠是新的,過去的不再來,每一剎那都是新的,但每一剎那又瞬間即逝,成為過去,成為舊的。新舊相續更替,事物的成住壞滅在時間里綿延不住,新事物在舊事物中孕育。
在如今國人的觀念里,新與舊是個截然分明,相互沒有關系的概念。新者全新,舊者純舊。為了新的可以消滅舊的,新世界的誕生意味著舊世界的毀滅。在我們與舊世界的決裂中締造的新世界卻并沒有如我們期望的那樣美好與和諧,相反是更多的矛盾與混亂。對于新舊的關系卻少有人思考。在一般國人眼里,新的幾乎等于西洋的,舊的幾乎等于中國的,這是長期以來形成了一種觀念,已經成了一種不假思索的認識了。而這種觀念在我們的生活中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定式,凡西洋皆先進,凡中國皆落后。我們在落后中自卑、羨慕的崇洋心理和一種盲目的仇外情緒復雜的交織在一起,使我們總是做出矯枉過正的舉措,不得中道,也就每每行差踏錯,我們的發展方向總是跟在別人的后面,我們的現在式總是西洋的過去式,連錯誤的經驗也落后幾十年,此為今日中國人之悲哀。新舊之關系,譬如樹木,溯于最初,種子萌芽,其新芽亦是從原有的種子而來,此中新舊互為倚依,無舊之種,新芽也無從緣起。待樹大葉茂,樹之生命的維持,需要根,干,枝,葉共同作用,缺一不可。其根干為舊,其枝葉為新,若無根干,枝葉則無依憑,亦無營養水分的供給,枯萎不待日落;若無枝葉,根干只為枯木朽柴,生機盡消,雖百歲而無變化之妙。且今日之干亦為往日之枝,今日之枝又為將來之干,生命的新陳代謝歷歷如是,譬之人類文化的生機,亦莫不如此,中國今日社會現狀的種種癥結究根底都是百年來文化問題的未決。中國對現代化激進追求的同時對傳統文化采取了全面的批判和否定,而建立在對西洋文化淺薄誤讀的基礎上的現代化過程的倉促囫圇已經為后來者埋下了錯誤的根源,失去了傳統根基的現代中國面臨重重危機,尤其是人文、精神、信仰方面,而這又是一個民族和國家深層的命脈,好比樹木的根干,為養分的來源和支撐的基礎。民國五四的反傳統實際上還是站在傳統基礎上的,在精神上還有一種脈絡的延續,這種反可說是一種有根基的反,是良性積累和自我更新的反。共和建國以來現代化的觀念最大的失誤在于離開傳統的現代化,執政黨將現代化的觀念定位于來自歐洲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政治制度和泛文化色彩的科學技術主義,人文和社會的文化被改造為簡單的政治宣傳工具,對傳統的否定到文化大革命走到極端,正體字的簡化是其最深刻的體現。改革開放以來的以經濟為中心的發展模式更加迅速的將中國的人文地貌改變。從建國后出生的中國人在精神上對傳統文化的歸依感比較淡薄,因為他的文化記憶中屬于傳統的已經很少了,而當代社會生活環境的西洋化(準確的說應該是殖民化)從更深的層次去傳統化了,今天傳統文化在社會生活中非常的邊緣,成了一種退休生活的消遣點綴,一種向外國人展示的淺薄包裝,一種博物館化的虛假民俗,傳統文化與當代社會生活方式的脫節,使傳統更趨向庸俗和無新陳代謝的僵化,而當代文化也走向淺薄的殖民化商業生產方式。也造成了巨大的道德缺失和無序,而今國人于精神的空虛與干涸,反射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士農工商學皆離于本有的責任而求速利,只愿立獲一己之利,而不問此事利人、利眾、利世否。官員貪贓枉法,徇私舞弊于上,工人產出偽劣之產品,農人制造損人健康之食品于下,商人無信無良無情無義,教師無能無德無仁無愛,學生無聊無趣無心無力,出乎此者鮮也。人心浮躁,逐短淺之小利,而害長遠之大利。此皆根脈所傷之結果。根干損毀,枝葉焉存?新舊之價值不是簡單、武斷甚至是盲目的好壞來裁定的。吾人求新亦應在更為全面和長遠的歷史視野中去判斷方向,也許才不會重演南轅北轍的荒誕。
山
乾坤旋成,天覆地載。蒼穹之下,海陸山川,為生靈棲居處,吾人生存活動憑借之地。山者,地之高者也。按佛教的說法:此娑婆世界眾生心地不平,有邪曲險惡,所以眾生所感成的依報之地則有高下起伏,故有岳峙淵停。按科學的說法:此乃地殼運動的結果。地球板塊相互作用沖壓而隆起,地殼只是無生命的化學分子的集合。古人卻相信萬物都有生命與靈氣,山更是神而靈之,封禪福佑,帝王之所求,風調雨順,黔首之所禱。古人對山的禮敬實是對造化莫測的敬畏,亦是對天地生育滋養的報恩心情。《禹貢》所載,絲竹羽革,金石鹽鐵,百工利用之物,名山出之,人的衣食住行之器用材料無不是山川大地所賜予的。古人亦知珍視此生存之依托,不可奪造化之機。諺云:不焚林而獵,不竭澤而漁。俗語有:勸君莫打三春鳥,雛在巢中待母歸。此中是循天理而制人欲的造化法則,也是對萬物的平等相待。與西洋文化相較,華夏文化是人與萬物共存的造化觀,所以天地視萬物為芻狗,造化弄人,人雖曰萬物之靈,但與萬物皆天地造化之一分子,人效法天地,參贊化育才是正解。而西洋近代人本思想,漸開中古宗教的禁忌,以實證的方法去探究現象世界,營造了科學的認知體系,達爾文的進化論雖顛覆了上帝造人的起源解釋權的壟斷,卻建立了一個新的唯物信仰,生命的活動亦只是為了求得生命活動本身的延續,此對生物現象觀察的描述,成為了生命活動的法則,又更進一步成為了人類的生存法則,而世界由原來上帝的造物秩序變成了無機的化學物理作用,生死只是物質的有機物與無機物的轉化,精神只是有機物活動的副產品。人的生存真正的離開了伊甸園的和諧秩序,獨力在這個冰冷的無機世界征服斗爭,去求得最大的生存權利。人的征服活動獲得最有力的道德支持,對自然的征服,對其他物種的征服,對異族的征服都是物競天擇的授權。人對物質的索求空前擴張,山河大地只是采伐開掘的貯備倉庫,如今已不是焚林而獵、竭澤而漁了,而是伐林而物種滅,掘礦而山峰平,鉆油而大地沉,為爭奪能源干戈謀動,為占有生存之地烽煙四起,人的征服意志得到了最大的體現,自然匍匐于人的腳下,人成為自己真正的主宰。然而未來的人類將在什么基礎上生存?時間會給我們答案。

海
海,對于傳統意義的中國是此方天下的盡頭,彼岸是什么無從得知,只有《山海經》里神異的鳥獸蟲魚,與器官或四肢的數目有奇怪搭配的人國,給此方悠悠千年不知方外,作息耕織的華國生民以縹緲怪異的遐想,海外之事只有東瀛小島來的遣唐使或倭寇,都不足以使泱泱大國掛懷。歷來只有土是這里永恒的話題,從來的英雄逐鹿只為這一掊黃土的命名權,而他方的侵擾亦是為了染指這豐饒的土地,多嬌的江山。而海從來是仙人的故鄉與棄世的自我放逐之途。鄭和雖乘舟遠渡,但在荒服四濱,恩被五極的旨意下,耗資巨糜,雖一時耀威于海上,但很快海就成為歐洲殖民者掠奪財富的黃金通道。而現在的國人還在炫耀著過期的輝煌。其實情況早就變化了,海成了中國的百年夢魘,鴉片,槍炮,資本,教堂,科學技術,意識形態,政治理想……從海上的迷霧中靠岸登陸,此方生民在自然農耕基礎上的祈風禱雨,委曲求全的生活態度在咄咄逼人的殖民者拓展疆土的意志面前只是軟弱和無能的表征,來自海洋彼岸崇尚強力的異族使這個從來以文明化育萬方、賓服四夷為己任的禮樂之邦漸漸禮崩樂壞,我們從來沒有如此的喪失自信,我們從來沒有如此的質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們從來沒有如此渴望遠離自己,海又成了無數人離開這個曾經是神話般的黃金國而如今滿目瘡痍的土地去他方尋找樂土的浩瀚征程,海又是嶄新生活價值的源泉,海的征服意志重構了土的自給自足,在這片土地上的雞犬相聞逐漸為鋼鐵機器隆隆運行的鏗鏘撞擊聲淹沒,此方的我們也遠離了故鄉,遠離了小橋流水人家的靜意,遠離了古道殘陽的情懷,遠離了坐看云起的物我兩忘,遠離了揖讓進退的雍容風度,遠離了格物致知的精微潔凈,遠離了疏通知遠的歷史視野,遠離了為天地立心的氣魄胸懷,遠離了與自然的相敬相安,也遠離了世代相遞的精神脈絡。因為這故鄉不再能庇護我們, 我們想忘記她,讓他從記憶中消失,讓海的藍色淹沒土的黃色。讓我們飄浮起來,去接近想象中的藍色烏托邦。
經
經者,貫通也。古之為經者,能為百世之范式,意即能貫古通今,超越時代的拘囿而闡不動之恒理。周孔子刪定六經,成儒家用世之典;老莊興道家之言,《道德》《南華》,闡陰陽之機變;西來釋加文佛之旨,三乘經教,指大事因緣,續慧燈于震旦。此三家成就中國文化之演進,跨千年仍未絕,歷百世而彌新,斯可謂經矣。
上古遺世,《易經》、《內經》、《山海經》,為華夏文明之起源,《易經》,觀象布卦,推時空之變,演數理之則,為諸子百家之源頭。《內經》載岐黃問答,養生治病,權于人天順逆,歸乎陰陽守衡,乃醫家之宗綱。謂之經者,不亦宜乎。獨《山海經》,所載四海九州內外,鳥獸蟲魚,奇異怪誕,人神精變,渺茫罔測。怪力亂神,四之有三,雖上古所遺之經,好古如孔夫子亦只有置之不語。又《山海經》開始并無文字,獨有圖形,現存之文字為后人補注。而圖像因輾轉謄摹、時久遷變,其不可征考尤勝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山海經》所載之物,既不能觀之而明治世之道理,亦不能覽之而悟出世之妙義,只能增加些無用的博學罷了,所以不登宗廟之堂,比之《易經》文王演卦注辭、孔子作《文言》《十翼》、號為群經之首的待遇不啻天壤之別,只有些道家人物為《山海經》注解。后世也不見容于學術正統,其以經稱之至今,真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雖圣人不語怪力亂神,而普通眾生卻偏好這一口,越是怪力亂神越喜歡看。《山海經》得以傳世,又在情理中。我喜愛《山海經》也是未能免俗,而且不僅觀覽,更又神游五洲,想入非非,妄念萌發,自撰新續。然《山海經》為妄為真? 智者難辨。吾之生命為妄為真?大千世界為妄為真?佛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撰《新山海經》的緣起現在想來已茫亂無緒,但其大略,觀世間怪亂之像,慨嘆頗多,不能釋懷,乃以混沌無智之眼觀今之奇巧之物,喻之以異獸之型貌,借之以諷世。今人之以智巧探索物界,自微觀以至外空,心思耳目之所至,無所不用其極也,知識龐博浩渺,個人之有限生命只能執其一端,然世界在吾人眼中裂為知識符號的碎片,茫茫無涯,個人面對這樣的世界,只感到巨大的虛無,吾人之精神亦無完整統一立足之地,陷入惶惶的辯難與爭斗之中。此為現代文明之幸耶?不幸耶?這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了。我姑妄撰之,聊以自娛,列位姑妄觀之,如能莞爾會心,吾于自娛以外還能娛人,算是額外的收獲了。反正都姑妄撰之了,也就姑妄以經名之罷,幻生中幻事耳,無需深究了。
是為序。
(乙酉年孟夏于成都衣冠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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