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惠泉 陶文瑜
陶:惠泉,我前幾天給你的信收到沒有?
徐:收到了,我要想想再回信,現在打手機、發短信或者寫電子郵件了,好久沒有動筆寫信,都有點生疏了,而用毛筆寫信,在我們這一代幾乎是沒有經歷,你這個創意有意思的。
陶:我也這樣想,我想再過幾十年,這些信可全是我們《蘇州雜志》寫文章的話題啊,不過到時候我寫的可能性不大,我們是給年輕人留點活干干,這也是一種構思吧。
徐:幾十年的一個構思,這是當長篇來操作的一個小品工程。
陶:歌唱家逮到一首歌可以在大小晚會上唱無數遍,畫家一個竹子可以畫上大半輩子,書法家一個月落烏啼有得寫了,文學的難處就在這里,所以當作家真是不容易啊。
徐:我不贊成你的說法,這里面其實有一個怎么樣來認識程式化的問題,我最近讀到李可染的一篇文章,他說中國畫就是程式化的,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種優勢,不少畫家為什么經常畫同一個題材的畫,因為他們都是從一個題材上去突破的,比如李可染畫牛,多得可謂不計其數,但是你認真分析之后會發現,他早期的牛和后來的牛是不一樣的,這有點像唱京戲,京戲其實也是重復性的演出,腳本全是一樣的,動作也是一樣的,臺下面都知道,唱到這里要甩袖子了,大家就是愛看,看到了還要拍手叫好。為什么電影看二三遍的情況很少,而京戲同一個劇目,可以一直看下去,你比如梅蘭芳的一個劇目,早期的演出和晚年的演出,應該是有提高的吧,這樣的提高,或許是從一個很小的細節上去突破的。回過頭來說中國畫,也是這個原理,李可染通過畫牛,一點一點突破的。
陶:有說服力的,之前在別的地方我也說過這樣片面的話,我是從善如流的人,以后不會瞎講了。你專畫人物,主要是古代女子,細想起來是這個道理,對了,最早你是畫什么出身的。
徐:最早我是樣樣畫的,一開始是學山水,上美校之前,我正兒八經拜過一位老師,就是曹文君,曹文君是吳養木的學生,我跟他學習傳統山水,后來考上學校之后,這些學習都派上用處了,因為吳養木這一路是比較注重傳統功底的,所以我現在有一些這方面的基本功,說起來我是吃過老卜干飯的,其實我是學得很雜的,先是山水,后來學過工藝,不少人對工藝可能有點避諱,其實蘇州的工藝博大精深,有不少制作的東西,繪畫說到底是一種動手的能力,你能從工藝上吸收一些東西,是很有好處的。后來我在浙江美院,課堂上染工筆,就顯出讀過工藝美校的優勢了,我一只手上夾三枝毛筆,用得得心應手,其它同學都覺得不可思議,想不通你怎么還有這一手本事。
陶:好多專家評論你的作品,說你在彩墨上有顯著的出色,就是說你在運用彩墨上是有所突破的。
徐:繪畫是一種技術性的東西,不少人提出來觀念很重要,這話是不錯,其實這里有個前提的,你要是沒有技術,觀念何從體現呢,傳統的中國畫對技術的要求是很高的,突破也是比較技術層面的話題。
陶:車前子評論你的作品,說是彩墨畫是涉外婚姻,盡管時間不短了,但好像現在才有了好結果,終于生下個中西混血兒:黑頭發,藍眼睛。他說你的彩墨人物畫,畫的雖然是江南的小家碧玉,其中卻有黑頭發藍眼睛的異國情調。
徐:彩墨畫與傳統的水墨畫相比更多地使用色彩語言來構成畫面塑造形象,是彩和墨的有機統一。以墨為本,強化色彩,彩和墨辯證合理地使用使彩墨畫豐富了中國畫的表現語言,拓展了思路,開闊了視野。彩墨畫比傳統的水墨畫更易于制造氣氛,更適合精細刻畫,同時與傳統工筆畫相比更隨意、空靈。好的彩墨畫作品既能保持傳統水墨畫的韻味,又能精細地刻畫局部,能放能收,亦工亦寫,長于傳達主題、營造氣氛。彩墨畫是中國畫的延續、突破和發展。
陶:我想彩墨是一種繪畫語言,它既保持著水墨在宣紙上的韻味,又能充分展示諸如礦物顏料、丙稀顏料等的美性結構與品質。具體落實到你的作品上,你的工筆重彩人物在葆有水墨意趣的同時,更注重對于色彩的品質、規律及表現性的挖掘。你用色的品類不多,但卻使每種色彩的美性結構得到一個極致的發揮。你的作品往往以大片墨塊的配制作為骨架,以墨線的穿插作為脈胳,并通過膠、礬、拓、印等特殊處理,在畫面上制作出仿佛需幾百年乃至幾千年才能形成的斑駁肌理效果,使其作品有一種歷史的穿透力和滄桑感。你年紀輕輕,怎么樣達到這些的呢?
徐:中國畫早期是注重色彩的,你比如敦煌壁畫,還有唐朝的繪畫,十分講究色彩和造型,這和當時的西方繪畫差不多,談到色采還要談一個問題,就是繪畫材料的選擇其實十分重要,有一些工筆畫畫家喜歡在高麗紙上創作,這是很裝飾畫的作法,在高麗紙上作畫,有耐做,耐磨的長處,但水墨在高麗紙上的自然滲化效果卻牽強附會,且干后墨色發灰,高麗紙上更適合畫裝飾趣味的“彩墨畫”。你選擇什么樣的紙張,就好比體育比賽你選擇了什么場地,選擇了高麗紙,不中不西的,很可能就是一個乒乓球運動員跑到網球場或者羽毛球球去了。
陶:這話說得好,其實是有點宿命的成份的。你用什么紙呢?
徐:在彩墨畫創作過程中,我用的材料基本上還是傳統的。我用質量好的生宣紙,其優點是,經得起做,顏色反復渲染后不燥、不板,收縮性好,色彩飽和。紙是彩墨畫創作的基本載體,選到一種適合自己用的紙很難得。我在實驗過程中走了許多彎路,轉了一大圈,仍然回到傳統的生宣上。同時使我深刻體會到,宣紙的許多妙處,還有待于我們去發現。我選擇的是傳統生宣,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定位,我要做的事情首先是中國傳統繪畫,然后才是如何與西畫融和的問題。吳冠中說過一個話,叫風箏不斷線,你風箏放得再高,也得由中國傳統國畫這根歷史長錢牽引著。你既然定位是中國畫了,中國畫基本的元素不能少,首先是場地,就是宣紙,第二是線條,當毛筆和宣紙一接觸,中國的套路就出來了。然后再是其它元素的注入。
陶:我是書畫愛好者,卻是只敢用墨來涂畫,覺得墨和色的搭配本來就難,再要彩墨就更吃力了。
徐:你是文人畫,文人畫的一個遺憾就是對“色”的忽視或者摒棄,“五色令人目盲”,文人墨戲視作正宗,色彩便被視作媚俗的“小技”而被理所當然的拋棄。
由于使用了生宣媒材,在顏色的使用上也就有了些限制。古人幾千年積累的寶貴經驗唯其墨在生宣上更能發揮得淋漓盡致。墨色的正確搭配處理,是彩墨畫創作的難題。也是彩墨實驗過程中的興奮點。古人總結的“墨不礙色”,“色不礙墨”,在這里必須進行修正。但修正的困難是如何在彩墨中保持傳統水墨畫特有的韻味。
陶:你的作品中似乎不完全都是國畫顏料啊。
徐:是的,但唱主角的還是國畫顏料,尤其是國畫中的礦石質顏料,如朱膘、朱砂、石青、石綠、赭石等,是其他顏料無法取代的。另外,花青、藤黃也是我喜歡用的顏料。水彩、水粉、丙烯、染織顏料的使用,使調色盤明顯地豐富了起來,我還常用金粉、銀粉、噴漆、油墨、膠水、明礬等。我的原則是“拿來主義”,一切從效果出發。丙烯顏色覆蓋力強,薄用時有一定的透明度,顏色也豐富細膩。但丙烯顏色和墨色不易調和。我選用溶水性較好的丙烯,并適當以國畫色或水彩色調和混用,與墨色的銜接就自然生動。
噴漆的恰當使用會使畫面整體效果得到很大的改觀,尤其是金色的使用,會使畫面有一種輝煌的貴族感。淡色的大面積噴灑則利于協調、統一大的畫面的感覺。噴漆的使用要謹慎,用得好錦上添花,相反則可能畫蛇添足,甚至前功盡棄。
陶:真是大制作,但回過頭來說,我還是覺得水墨是有一種精神的,說起水墨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來,前年你為我畫過四張水墨小品,我一直十分喜歡,不久前有一位朋友,在拍賣會上化了二三萬元錢,買了一幅你的人物作品,當他看到我手上的小品時,一定要和我交換。本來我就想記個文字,就是水墨的魅力。還有就是我對你最近作品十分看好,比如那一幅《梅花少女》,我覺得你的色彩不張揚,色彩似乎是為水墨服務的,是水墨的綠葉,是為了更好地襯托水墨。我這樣談是不是有點偏題了?
徐:沒有,我們就隨便說說。
陶:對了,你的書齋叫蓮香軒,是不是和你創作的仕女題材有關呢。你筆下的女孩,基本上是妙齡少女,有幾個是談過戀愛的,或者已經有了意中人,她們搖著團扇歪著頭想著自己的心事。更多的是還沒有談對像的少女,她們在閨房或者后花園中,梳妝、納涼、讀書、彈琴、吹簫、賞花,她們梳妝打扮是給自己看的,她們彈琴吹簫是給自己聽的,她們似懂非懂地讀讀《紅樓》《西廂》,然后對著一池荷花,是一付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樣子吧。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全是自得其樂和津津有味的。她們是明朝或者清朝的白領麗人,有一些家底,不愁吃不愁穿,愁的就是大片的時間,怎么更好地打發在風花雪月上,因此她們看起來特別地風雅。
徐:謝謝你這樣理解我塑造的人物,說起齋名起初可以說是隨便起的,當時是一位書法家來我家玩,說起齋名這個話題,剛好我也沒有齋名,那時候我工筆荷花畫得多,就起了個蓮香齋的名字,但齋字用在這里感覺不舒服,就改成現在的軒,另一點我夫人名字里有一個蓮字,這也是一層意思吧。
陶:聰明的,師母滿懷溫馨一點想法也沒有地看你和成千上百個美人廝混在一起啊。
徐:沒有沒有,這是藝術創作,是精神層面的,主要是精神文明。
陶:郁達夫寫過一付對聯,“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郁達夫還說,我愛妻子,因此愛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你是很敬業的畫家,所以對待筆底下的人物特別地認真,這樣的認真不是一板一眼不解風情的呆板和刻意,而是充滿憐愛的會心和默契,這樣充滿憐愛的會心和默契,是藝術情懷和情趣。因此每一次創作,都是嶄新的開始。這一個女孩是什么性情,又會產生什么表情,那一個女孩是什么心理,又會產生什么姿態,你一一細膩而溫情地加以體會,再通過筆墨傳遞給大家。這一些仕女像一個個新娘似地款款而來,躍然紙上,而你仿佛就是她們的新郞了。這一點應該是你彩墨人物作品的一大特色和成就。
徐:我基本上畫的是既熟悉又有點陌生的人物,她們有窈窕的身材,姣好的容貌,但她們命運多舛,因此姣好的面容總帶著絲絲的憂愁。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幽香,遠處有隱隱的鐘聲傳來。在雨天,我們一起靜聽荷的細語,或者在午后,捧著香茗,靜聽悠悠的簫聲。這就是我夢中的伊甸園,我希望自己用真情實感構筑起紙上的玫瑰夢。
陶:這就是繪畫的優勢,在繪畫作品中出現的女孩,丈夫或者男朋友可以不交代的,面作者或者看到這幅畫的讀者,都可以把自己想成是畫中人的男朋友,首先是作者,情感的投入對于創作很重要的。
其實我還想和你聊聊有關人物畫,有關吳門畫派和一方水土,和你交流我有壓力的,我們年紀一樣大,你這樣努力,又取得了這么大的成就,一對比就感到了自己的不足,要不下次吧,再我再去學習一階段,謝謝惠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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