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紅
采訪手記:
他是一位在繪畫藝術道路上孜孜追求的畫家。
他是一位漸臻藝術佳境的苦學者。
在他的山水畫創作中,我們領略到藝術真諦的同時,仿佛內心也被洗滌。
只有心靈的崇高,才有藝術的崇高;只有內在的修為,才有藝術的修為。
我一直這樣認為,任何事情都不是無緣無故的。他之所以走上藝術之路,并在這條路上大有作為,一定有他的淵源。
他出生在名門世家,他的祖父名字叫陳景民,是著名的青衣演員,秦腔泰斗級的藝術家。他把電動布景第一次搬上了舞臺。據悉,著名的京劇表演藝術大師梅蘭芳先生到西北還向他“請教”呢。這是老一輩藝術家的逸聞趣事,也是藝壇的佳話。這不僅僅是梅蘭芳先生對陳景民先生的肯定,也反映了梅蘭芳先生一代大師的襟懷。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梅先生藝術長青,品質高尚的一個側面。
這并不是說他的藝術人生是一帆風順的。正因為他的出身,他有幸福的童年、坎坷的少年和苦難的青年。他的成長經歷讓我們在無可奈何中,感受到他頑強的毅力和不屈不撓的精神品質。
藝術給了他向往的力量,在藝術的海洋里他心馳神往。
他是周韶華先生的學生。所以,他也是氣勢派山水的承繼者和發揚者。因了陳小弟對周老的情感,我把小弟稱作周老的“藝子”——藝術之子,當不為過。
蒼天有眼,在陳小弟的藝術旅程中,他有幸遇到周韶華先生,并且得到周老的賞識和器重。
陳小弟豁然開朗……
他在不斷挑戰自我的過程中,逐漸有了自己的風格。
2007年3月31日,本報在第7版曾以整版的篇幅介紹過畫家陳小弟的繪畫藝術,引起廣大讀者的關注。欣聞陳小弟赴法國展覽歸來,為了向讀者更多地介紹他的藝術之路,筆者終于在近日采訪到他。現將部分內容整理如下,以饗讀者。
王愛紅(以下簡稱王):首先,祝賀你法國展覽取得圓滿成功。
陳小弟(以下簡稱陳):謝謝!
王:可否請你談一談這次出國展覽的體會?
陳:好的……
王:我知道,一個藝術家就是一部書,一個大藝術家自然是一部大書。它里面是有很多故事的,有的可能非常精彩。在這里,能否給我們談一談關于你的故事,談一談你與藝術的淵源。
陳:我祖籍是陜西咸陽,祖父在西安成名以后來到了甘肅蘭州。我爺爺認為,作為一個人一輩子沒有文化是不行的。受家庭的影響,我小時候經常去看戲。因為,我們家的房子和劇院是通的。在看戲過程中,我背誦了一些與我同齡的人一般沒有接觸過的詩詞和戲文。這是藝術對我最早的熏陶,也是我與藝術的淵源。這為我以后的創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王:應該說,你的條件是很優越的了。
陳:接下來,就不是這樣的了。
爺爺去世之后,“文革”開始,我們家發生了天上、地下的轉變。
王:像你這個歲數的人,大概知道苦是什么滋味的。苦難,正是一種財富。
陳:是的。我和我的國家共同走過了50多個春秋,對那一段不同尋常的記憶非常清晰。我們這個歲數的人,大都接受過來自生活上的磨難,而我還包括精神方面的雙重磨難。這也許是我與別人的艱難不一樣的地方。
王:你的獨立的個性也許是這樣形成的。
陳:只是精神沒有泯滅。
王:這是非常難得的。
我們在一起對話,不能不談到周老——周韶華先生。因為,你是他的入室弟子。
陳:周老是我的恩師。可能用“恩師”這個字眼還不能完全表達我對先生的感情。
王:你對周老的情感我是知道的。后面,我們再繼續談周老。
我發現你們師徒倆有很多一致的地方。在這里,我暫且不說你們的藝術思想,可以舉一段生活經歷。比如,我所知道的一件事,周老干過童工,而你竟然也干過。雖然,你們并不是生活在一個時代里。歷史往往有驚人的相象之處。
陳:周老是我仰望的一座大山。經過了一番磨難,他由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徹頭徹尾,他才是共產黨真正培養的一位大藝術家。他把自己的一生,用藝術的形式奉獻給了他的祖國和人民。他是當之無愧的人民藝術家。我那點芝麻事兒,怎么能與周老相提并論呢。
王:周老也是我非常敬重的大藝術家。令人高興的是,作為他的學生,你們的一段生活經歷吻合了。不知這是不是我的發現。
陳:這個事兒,你不提出來,其實,很多事情我都不愿提它了。
我爺爺去世那一年,我剛剛13歲。當時,我們家所有的收入幾乎都沒有了。我子妹5個,我是家中的老大,還有一個年邁的老奶奶。實在沒有辦法了,我只好謊報歲數說自己已經十五六(歲)了,去當了兩年多的童工。
王:真的可以寫一部小說了。
陳:(笑)細節是真實的,但故事有些曲折。
我每天五點鐘起床,跑到廠里去給人家生爐子,打掃完廠里廠外所有的衛生是整整一天,下了班還要扛一卡車的布,那一卡車的布有幾噸重呢。
這就是我的童年。我當時上的那所小學,是解放初期建的,幾乎所有的費用都是我爺爺捐助的。我爺爺覺得,人要有文化就捐了這所學校。但我上了學之后,在這所學校里的日子卻不好過。為什么呢?因為我的家庭出身不好,不是說我本人表現不好。我走在街上,有人朝我身后吐唾沫,拿小豬棍捋我,同學甚至老師,幾乎所有的人都看不起我,二年級就讓我留了學。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暗自立了一個志。因為,爺爺和父親那樣一個楷模在前面,我就自己默默地努力,在家里看很多很多的書,看不懂我就查字典,電燈點不起,我就到路燈底下去看書。家中就一只燈泡,15瓦,到了晚上9點鐘必須關,因為沒有錢,點不起燈。到了中學復課鬧革命的時候,國家號召上山下鄉,如果我到了16歲,肯定被弄到農村去,結果一查我的年齡還差那么三幾個月,不到上山下鄉的年紀,我就復了課。然后,畢了業我就當了一名司機。
王:那么,你是怎樣走上藝術之路的?
陳:可以這樣說,藝術是我別無選擇的選擇。我要去干別的,它都不允許呀。
王:這是不是由于你的出身,你的家庭成分決定的。
陳:是這樣的。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有很多事情讓我一生難忘。其中,有一次是當兵的事。目測的時候,我是第一個被選上的。因為,我從小勞動長得很健康。
王:你的遺傳基因好,人也長得帥。
陳:但是,我又是一個被唰掉的。一查我的背景,檔案,我的軍旅之夢就破滅了。對于我,任何學習、深造、培養的機會都沒有。當時,我還想去搞表演藝術,我也想像祖父一樣登臺演出,但就這一點也做不到。我報考過總后文工團,我是陪別的同學去的,結果人家看上了我。最后人家到我父親所在的單位去拿外調材料,我又被取消了資格。我的心有不甘,在這個社會上干不出點什么來,我永遠不甘心。
因為,錯誤的階級命運決定了我什么事情也干不成。但藝術卻沒有階級之分,也沒有國界,她是一片凈土。因為,藝術是表現自我的東西,是心靈的自然流露。所以,在我的少年和青年時期,我還寫了很多詩歌呢。
王:詩言志。我也是一個詩歌愛好者。
陳:所以,跟你交談我很能找到感覺。
在我的早期的詩歌寫作過程中,我感受到大自然是美好的,自然充滿了無窮的樂趣,自然對我的關照與厚愛,使我無限感激。
王:所以,你崇尚自然。在你的繪畫創作中,完全可以看出。
陳:是的。我與自然之間的交流不僅僅影響了我的人生之路。所以,我對我的孩子說,我們家的人不可能走仕途,我不是反對別人家的孩子走仕途。我們的那種感情,只能夠與純自然的東西相交流。而對于科技,我一沒有那樣的條件,二沒有那么大的興趣,也只有藝術這一條路可供我選擇。過去,我填家庭成分這一欄,我就不愿填別的,我就填自由職業,括號:藝人。
1965年,我爺爺去世的時候,是非常精彩的,全城轟動,整條街上為他送行的人排了幾公里,老百姓跟著走,一直送我祖父到墳地。這是對一個藝術家的肯定。
王:我認為這是一個閃光的鏡頭。它可能就是你藝術的“源”。
陳:這一點,在我的心靈深處埋下了一顆很深的種子。
王:那么你為什么選擇繪畫作為自己的主攻方向呢?
陳:我之所以走上繪畫之路,純屬是一個偶然。
我的繪畫過程是從收藏開始的。1976年前后,剛剛粉碎“四人幫”不久,在中國經濟大潮到來的時候,我可以說是進入市場比較早的那一小部分人之一。有了一定的收入,但沒有特別的嗜好,我覺得自己在早期讀的書少了,就到處找書讀,喜歡上了看書。在一個古舊書店,我發現了不少書畫,非常喜歡。于是,我就買了下來。我們知道現在的收藏似乎非常熱了,但我的收藏是從那個時期開始的。在收藏的過程中,需要體會一些筆墨的問題,增加辨別真偽的能力。這樣,就需要自己動一動手,對筆墨進一步加深理解和認識,接下來,就有了我的繪畫。我臨摹了很多前人的古人的作品。
王:在你的山水畫創作中,我發現你對山情有獨衷,山的成分似乎更多一些,水就成了一種鋪墊了。
陳:你很有眼光。
王:你為什么特別喜歡山呢?
陳:我的少年是孤獨的,同齡孩子的父母不允許他們與我在一起玩。所以,我經常自己一個人跑到山里去玩。我們知道,蘭州這個城市四周環山,只有在大山里,我才能感受到自我。四周沒有人,我和那些小動物,昆蟲,山林進行交流、對話,山成了我的朋友。我從小就與山產生了深厚的感情。我非常喜歡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大山對我的安慰,以及我對大山的迷戀,我要把她表現給大家,最后使我走上了這樣一條繪畫之路。
王:你畫的山似乎與別的畫家畫的山有所不同。
陳:我畫的山大都是西部的山。
王:你仿佛營造了一種無我之境。
陳:由于工作的關系,我開車走遍了西部的山山水水,在那里沒有名山大川,全是西部的大家沒有見過的神山圣水。在這個廣袤的山野里,我經常處于激動的狀態。到了那些地方,我能夠達到忘我的境界。躲開熙熙攘攘的都市,少了人世間的紛爭,我的靈魂仿佛被凈化了。
王:西部是有神仙的地方,那里的高度本身就是一種境界。我曾經有幸去過西部,我和你有一樣的感受。但我想,你的感受會更加深刻。
陳:我想,作為一個畫家有責任把我看到的和感受到的這些東西展現給世人。西部的冰川,西部的山脈,這些東西前人沒有去表現過,我找不到可以參考的資料。古人受客觀條件以及自然條件的限制,他們沒有辦法來到這些地方。所以,它給我們留下了很大的空白,實際上也給我們留下了很大的機會和很大的挑戰,我們就有了很大的表現空間。就是在這種空白和挑戰里面,我覺得,我要宣泄自己的情緒,還應該給中國畫留下點什么。之后,我又看了很多畫論,讀了很多東西,我的創作目標漸漸明確了。
王:在你的創作中,我感覺現代意識可能比較強一些。我想問的問題是每一位畫家都會遇到的問題,這就是對傳統的問題。
陳:我并不是反傳統的,我的老師周老也不是反傳統的。
在收藏的過程中,我對傳統的中國畫有了深刻的了解。傳統是偉大的,它是一座豐厚的金山,是取之不盡的。這是首先要肯定的。但從某個方面講,傳統又不能很好地解決現今的問題。過去的古人多畫名山大川,這些名山大川都被他們畫完了,古人從生下來就拿著毛筆討生活,我們去與古人比筆墨,走古人的路,就是再厲害的現代人也做不到古人的成就。你不能超越古人,你還畫古人的東西,從這一點來說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只能吸收學習古人的東西,解決古人沒有解決的東西。我為什么畫西部,就是基于這樣一個想法。
對于傳統的一些問題,在創作中我時常碰到,用傳統的方法來解決,解決不了。我想,關于傳統是自古就有的,每一個傳統都是從新生事物開始,最后,變成了傳統。它也是從零開始的。在我的《感悟》中,我曾經寫到:“傳統之所以偉大,是因為我們長期以跪著的眼光仰視他。”我也曾經呼吁:“站起來吧,你也會成為傳統。與其執著跪著,不如大膽超越。吶喊一聲‘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在藝術的基本價值中,有一個最根本的東西常被人淡忘,那就是獨立的、自我的、高貴的、不可復制的個性。
頓悟開了之后,我嘗試著直接用自己的那種心靈的感受去面對我所見到的這些東西,然后進行描繪。當然,這是一個十分艱苦的過程。最后,我總結出一點,并不是西方繪畫和中國繪畫進行融合、匯通,東西方文化進行接軌等等,藝術是直接關照自然。我的繪畫就是直接來自于自然。我認為,最自然的東西表現出來就是一種自然的美。
王:那么,你認為自然就是藝術的最高境界了。
陳:可以這樣講。
王:在這條藝術道路上,你非常幸運地遇到周韶華老師。
陳:我跟周老的認識是一個偶然,也是一個奇跡。他為我的藝術之路,點亮了一盞明燈。
我因為愛好收藏了大量的藏品,后來自己也開了店,一方面作為展示,一方面為了交朋友。2001年的一天,我的一個好朋友蔣志鑫帶著周老到我店里來了。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我覺得周韶華先生是一個大畫家。在我心目中,他是一個偉人。
周老看了我的一些藏品,還看了我畫的畫。他當時很興奮,很激動。他說,你畫得好,這些畫是自然的感受。他對我進行了肯定。我沒有專業訓練,沒有進行一些基礎的教育。周老當時說了一句話,就這句話給我增加了信心,從此努力奮斗。周老說,他在歐洲時,到一個非常著名的學院去講學,他跟學院的院長交流,說你們學院講基礎課是怎么講的?人家問基礎課是什么?基礎當然是色彩、素描以及各方面的關系等等。他們說,我們這個地方是培養大師的。培養大師就不是培養畫匠。他要的是感悟,不是抹煞最初衷的東西去練就那些所謂的基礎。
周老說,小弟——你現在的這些東西如果拿到歐洲就是現代的大師。
我自己覺得自己的東西還很不好意思,根本達不到這樣的程度,但周老的肯定,讓我覺得自己畫畫有了希望。后來,中國國家畫院辦了這個高研班,我就跟隨了周老。這樣,我又學習了周老其他方面的理念。我的手腳一下放開了。原先畫畫的時候,我對自己的東西不是很肯定,也不知道這樣做下去應該不應該,畫起來很多東西感覺很吃力。跟了周老以后,茅塞頓開,一發不可收拾。你現在看到的我的一些作品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創作出來的。
王:用一句簡短的話來評價你自己的畫,你怎么說?
陳:我所有畫的東西都是我靈魂的宣泄,是我對自然關照后所產生的碰撞和一種吶喊。
王:我想這也是周老特別賞識你的原因。
陳:老師給我寫了一個點評,給我寫了四點,就是孔子、老子、莊子、孟子,他認為我的繪畫里有這些精神。我不認為自己做到了什么,老師提了這四點,是對我的要求。我對朋友說,我的一生能把這四點的一點做好,就能夠對得起老師。
王:在你的畫中,我發現夜景比較多。
陳:有一個詩人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我覺得我也是在不斷地尋求著光明,尋求著藝術的光明,尋求著我對于世界對于生活的光明。所以,我畫的黑夜往往是燦爛的,是純凈的,能夠讓人看到光明,能夠看到明天的曙光。
王:所以,我的印象比較深刻。
陳:至于我為什么畫黑夜,源自我對黃賓虹畫夜山的一些感覺。中國畫的留白留空使得對夜景的描繪很少,這是傳統里的一個空白,對我也是一個挑戰。
過去,我一個人開著車走到荒原戈壁的時候往往是晚上,因為晚上可以跑出路來。但是,一聲喇叭劃破曠野寂靜,汽車的大燈照亮夜空的時候,我的內心就充滿了無限的激動。作為一個男人,我認為就應該這樣,保持心靈的純潔和精神的崇高。
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信奉佛教,但看你的外貌的確很有佛相。這是一種高貴的品質。
陳:藝術也是一種宗教,它與佛教也有相互貫通的地方。我認為釋迦在藝術上也為我們點亮了一盞明燈。他說,法本本無法,無法法即法。無法之法乃是最高之法。這個道理與我過去習武時候的頓悟是一致的。無招之招是最高之招。對于藝術來說,不可重復的藝術才是最高的藝術。結合了這些理念,在我的繪畫創作中表現出,我的每一張繪畫都是不可重復的。我畫的是內心的感悟,內心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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