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在編《吳冠中畫語錄》,從一百數十萬字文叢中精選作者觀念、思想及語言亮點,她工作了很久,不斷遇到疑難與我商量。這里談她最近的提問。
燕子(以下稱燕):你重視小路藝術娛人,大路藝術撼人的問題,讀者對大路與小路之分是否會困惑,甚至誤解?
吳冠中(以下稱吳):我在巴黎美術學院學習時,教授蘇弗爾皮是我們最尊崇的,也是當時巴黎頭等重要的畫家。他從古典、學院風格走向現代,與勃拉克等人是志同道合的現代派。他說藝術有兩類,小路藝術娛人,大路藝術撼人。他自己的作品重視量感,題材如“土地”“母性”“晝夜”等,大都表現宇宙、人生等有關生命的體會,他的色彩厚重,壯如泰山的母親懷抱著白玉似的嬰兒,耕耘的農民卻似古希臘的壯士,從中我們更明悟他的大路之含義。他當然沒有題材決定論之類想法,他的大路與小路是由繪畫本體語言決定的。
燕:我很向往這樣的藝術峰巒,永恒的題材,博大的胸襟,美的升華,強烈的個性和品格,非常感動我。
吳:他的觀點影響了我一輩子,我進而明悟大路作品與畫幅大小無關,與題材本身的身價貴賤無關,而命懸于感情的真偽與質量。八大山人一石兩鳥或一枝半葉,卻吐露了作者的哀思與孤寂,讀者體會到作者品格的高遠。我認為其作品并非小路藝術,而跨在藝術的大路上,是震撼人的。
藝術是感情事業,大路、小路是作者從藝一生的回顧與概括,而非解剖刀剔分骨肉的機械行為。
河灘邊一片野草,矮矮的,但其間枝葉穿插錯綜,還開著白白的、粉色的、淺藍的細小花朵,是娛人的百花園吧。忽飛來一只烏黑的蜻蜓,黑蜻蜓撲在淺淡明亮的花葉上,我立即感到特殊的刺激,仿佛是喪事的憑吊情緒,不再娛人,反倒有感人氣氛了。大路小路之說,我認為協助人們分辨作品感情的素質問題。
滑鐵盧紀念館是個龐大、圓形的透明博物館,館內陳列一幅圍館一周、超巨大的壁畫,表現滑鐵盧戰場萬馬奔跑,陳尸遍野,血流成河,并在透視中顯得戰場之無邊界。撼人嗎?未必,卻早已成了娛人的旅游景點。
燕:我曾經編您的七卷文叢,通讀您的著作,深感蘇弗爾皮對您的影響。您談到更深入的層次,有助于我編選《吳冠中畫語錄》時更深入您的思路。我又想到蘇弗爾皮對您談的另一觀念:美與漂亮。這是我容易混淆不清的問題。您對這個問題再談得透徹些好嗎?
吳:蘇弗爾皮最早啟發了我對美與漂亮的識別。我們上課是在畫室里,不是講堂,教授很少談長篇理論,而是在作畫中,在作品上直接分析繪畫規律、格調,啟發學生發揮個性,大膽創造,他褒貶古今名作,毫不留情,眼睛教眼睛。他經常特別指出美與漂亮之大別,漂亮占領著華麗、鮮艷、細膩等等質地講究媚人的領域,是涂脂抹粉的大本營。而美,是以造型意境觸及心弦。造型中刻意經營的,是如何表達作者與讀者的情感交流。尊卑貴賤,虛詐欺世,怎樣的感情,蘇弗爾皮是十分重視的。如果他對誰的作品說:“漂亮呵”,誰就感到無限內疚。
燕:梵高的向日葵、星夜、自畫像,雖然不是什么重大歷史題材,他在靈魂深處對真善美的呼喚,是最打動心靈的藝術,是大路藝術。
吳:掃盲,掃美盲,掃美盲遠比掃盲困難,因整個社會將被美盲吞盡。
燕:這些觀點已收入畫語錄中。我覺得我們很少人能分辨美與漂亮,倒是漂亮橫行霸道占盡美的領域,令美棲身于漂亮的門下,甚至無處棲身。
吳冠中答燕子問
吳冠中答燕子問
吳冠中答燕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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