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
能與李力先生有書法上的“姻緣”,還是十幾年前,我想學習寫字,于是就拜李力為師。開始,李力并不教我如何寫字,只是拿一本《石門頌》,要我先看看。我打開這本不知被李力翻了多少遍的碑帖,覺得書刻《石門頌》之人好像不會寫字,但每一筆劃或刻劃令我感動。
“不會寫字”的古人也能寫字。我用李力贈送給我的筆第一次寫起字來,我不會用筆,只好盡量不想用毛筆和鋼筆的究竟有什么區別,只是盡量把毛筆往上拎,就這么寫了一張面呈我的書法老師。
李力看了我的字后,他說,他一夜沒有睡好覺。這是十多年前的話語了,李力之說令我震動,我不是說我能寫出什么好字,在李力的心性中,他往往對不會寫字的手在如何寫字有所著迷,并且真得往心里去。
接著,李力和我一塊散步,走到了個一家圖書館門前,圖書館的塔頂有名家的題詞,我請教李力,書法家怎么能把字寫得那么大?都能放到塔頂上遠遠地就能看見,李力并不在意我的外行。他說這字是放大制作的,后來,他又補了一句,大字但又絕不是小格局字的放大。
李力真是個寫大字的書法家,李力對于寫大字的領悟在我們國家,我認為是比較早的,我在他的畫室見過他在寫字,每次他寫過之后,他都坐在一旁休息,只看我們還在那兒胡亂寫,這個畫室的墻壁上掛滿了大字,一筆一劃盡見笨拙,盡見他在力圖甚至是用整個身心想把大字寫得工整。
大字可不是好玩的,哪怕把字寫得稍為大一點。我們經常在展覽大廳內偶見一些寫得很大的字,一些書家把寫小字時瀟灑習氣也帶到大字的殿堂里來,這些書家的意念不對頭,把搭小溪上獨木橋的功底用到跨海工程上來了。
現在的書法界有一個流行的說法,我們的手指勁道不夠,我們就用腕力,腕力不夠,就用臂力,臂力如果再不夠的話,就用腳步拖著毛筆在走。所有這些聽起來沒有什么毛病的寫字常識,卻盡在說明我們人性的弱點,這就是凡事都要盡在掌握之中,盡在掌握筆法的法度,以此說明書家是法度的主人。
李力寫字,他經常告誡我們:字,要感人。李力寫字的時候,他的腳步碰到書桌底下的壇子,我們幾個還在圍觀的書法愛好者準備去挪動那個大壇子,因為這個壇子會妨礙李力寫字的姿勢,李力正在運筆,他輕聲說,不要碰它,這樣,李力在用別扭的身姿在寫字,他寫得全神貫注,有一個筆劃因為壇子的妨礙而沒有寫得很直,但李力的所書,特別耐人尋味,那個彎曲的筆劃正明明白白的呈現,它想變得很直,但是它只是筆劃里面的心思,因而,它特別感人,被壇子所礙所寫的那幅字,現在也不知道給誰拿去收藏了,反正那幅字不在我手上。我們都驚異于壇子的啟發,李力實在寫得很累,我便幫李力去踢了壇子一下。
李力書法,內行的人肯定都看得出來,他的字頗具古樸精神和笨拙的勁道。他對《衡方碑》的臨習是下過功夫的,接下來的說法就很容易流于一種空話,他經歷了多少寒暑易節,終于寫出了自己的風格。
我在李力畫室里看過很多名家墨跡,看得多了,就產生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名家的字雖然寫得好,但是就是不感人,各類名家的字,有的瀟灑,有的已經脫俗,有的莊重有方,有的色正寒芒,也許我們太冷漠了,也許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們見得太多了。字要想感人,還要重新開辟一條新路來。
我還不敢說,李力在書法精神方面,已經完全辟出一條新天地,字與兒童鄰,千真萬確是這樣,笨拙的兒童字,它的筆畫有什么特點,書人得細心研究一番,但是這個“研究“研究多了,很容易不自覺地產生一種拙趣,而不是真正的質樸和古拙。李力書法,據我猜測正在從一種拙趣向真正的笨拙逐漸靠攏的關口上,而且他正在實現著字的本真。
字的本真就是心的本真,講到這,我又害怕這是在講大話,字肯定要涉及到修養問題,關于修養的道理,人們全都懂,但修養遲遲不能達到。有些筆畫簡約,貌似安靜的字,實在是書家直奔修養這個好名聲而去的結果。而我們是書法愛好者往往看不透這些。
關于字的本真,李力和我還真有一番切磋。我曾在李力處揮毫潑墨,李力看了我的字說:“用筆不要往上挑”,李力的意思是字不要太飄,要注意用筆,李力說這些,不會引起我的注意,寫字的注意事項,任何書上都能看到,但是,李力補了一句,很有意思:“還是按照自己的習慣寫吧,剛才我等于沒說”。李力的補充說法是對的,一個人寫字哪怕再俗經名家指點,看上去改掉了用筆習慣。但是這個用筆習慣是改不掉的,它深深地隱藏在那些看上去很有功底的方圓之間,這就是很多字不耐看的根本道理。
而李力書法忠厚老實的呆勁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個兒童在劃圓,他肯定沒有書法家劃得圓,兒童甚至能把圓劃成方的,就是這種達不到的意味,反倒顯出兒童的本真。當然,兒童終有一天能把圓劃好,并且能達到什么“方圓兼備”。方圓兼備是當代書法非常艱難的路途,只是看上去是鮮活的,我們寫字為什么要極力表現鮮活呢?因為極力所要表現的意蘊,恰恰證明我們根本就沒有這個意蘊。我們現在需要從李力的書法那里,學習到一種全神貫注的兒童般的精神,他把書法意蘊中的永遠達不到作為他書法的目標,講到“意蘊”,這是書法的命根,弄得不好,任何意蘊都將落入俗套,聽說,書法中的“韻味”,是從我們寫字想圖快的這個根本的懶惰習性中而來,而李力說,我們又沒什么急事,字寫那么快干什么。
聽說李力最近已被他正在上班的原單位“買斷”,他要搬出單位的畫室。李力整理舊稿,竟有滿滿的好幾大紙箱,能有朋友幫忙,為李力書法集粹出書,我也是很感動的。從成千上百幅的故書紙里挑出字來,這是令人頗為感懷之事,肯定有很多好字在挑選中被漏掉了。我想起我最初寫字,沒有書帖可臨,就請李力幫我復印一些印刷體的仿宋字,權當字帖,李力書法能夠結集,我以后臨池,也就有了好帖了。
是為絮語。
2008年7月2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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