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婭萍
序
夢幻般的光明和洞穴似的黑暗。
一
如果說畫稿時是一種抑制的激情,那么拿著刀在木板上自由馳聘時無疑是一種精神上的持續的高潮。
二
思緒總會回到海上,星子憂傷的照著外表平靜內心波濤洶涌的海上,極細的折射星星點點,含蓄卻揪人心魂,只有海風掠過島上的石頭和山谷。
我深深的愛著這一刻孤獨的海,又害怕這絕對的孤獨的海。
島上的人都已睡了,我,獨自,下午體驗到的周圍一切的那種浩浩蕩蕩、闊大奔逸已隨著夜的降臨隱沒于浪濤中。幽藍的夜空,某種東西忽然而去又飄然而來,放逐一般的。
時間凝固如這石頭,在這一刻,我的心是怎樣的沉默,又是怎樣的綻放。如黑夜中的夜來香拒絕閉斂的我哀傷的溫柔。
三
虛無只有被推向極端并轉化為它的反面才能被克服。我在原先的飄飄渺渺的失重狀態突然的轉變,是因為虛無到了極端嗎?
凌晨,這種令人欲泣的激情似乎已縛住了我的唇和雙手,我已經無法停止手里的刻刀。
并不習慣做一個及其確定而完整的稿,刻的過程本身就是一次再創造,正如生命不可預測,刻的魅力正在于一刀下去,你不會很快很確切的知道他最終呈現的面貌,你需要等待,正是這種距離產生了美感,產生了繼續下去的欲望。
我驚嘆我的幾尾親愛的小魚的生命力,我已好久沒照顧過他們了。
四
路可以在明天,可以在不遠的將來,也可以在現在,只在于你的選擇,版畫正如這人生的路,刻掉的沒有后悔,沒有添加更改,只留下刀走過痕跡,刀下的深淺厚薄,便是其后紙上的遠近虛實。
五
誘惑是一種障礙。
我開始痛恨這些木板和刻刀,它們是我睡眠和健康的敵人。一早,醒來,陽光借著晨霧的隱沒,如常的蜷躺在懷里,如受傷的小狗。
早晨,我正是借著乳白色的黎明墮落在世界時的光輝,睡去了。
觸摸木板上的刀痕,這痕跡便是他的心臟了。
蝴蝶和花有著天生的相互的誘惑……我被緊緊貼著,我感到那種支撐及共振,我已被擲去了很遠,我已不知我在哪里,無人,能夠,帶我回去。
我渴望那個擁吻了我的神秘的我……
六
刻畫有如在路上行走,
薩特說,人是被判定自由的。
自由的行走,你有絕對的自由去做任何的事情,只要你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刻,正是這種自由行走的,任意的切割時空組合畫面,把喜歡的形象符號組合畫面,只要能表達你此刻最想表達的思想,而思想沒有畫面這一載體也是不能存立的。
七
每一種情緒就是一段音樂,在一種音樂聲中完成一張畫的刻制的全過程。
在做第二張稿時,我挑了張德國作曲家沃爾夫(Carl Orff)的《博依倫之歌》,這是沃爾夫在1935年為為現藏于巴伐利亞州慕尼黑博依倫本篤修道院里的 “放縱的吟游者”(goliard)的詩譜的曲,一群13世紀的歐洲流浪學者與僧侶的詩配上沃爾夫的豐富華麗的音樂,著實蔚為奇觀。
頻頻反復的曲調,簡單的形式,和諧的和聲,有力的歌唱與大量使用打擊樂,使整個音樂絢麗多姿。古典與現代精神在此完美結合。
我的身體隨著畫面線條的扭曲而翻轉,兩小時下來,對身體柔韌性的考驗不亞于練十場YOGA,我在木板、刀、音樂和近似舞蹈的肢體語言中迷失了。
八
曾狂熱的喜歡叔本華。雖然,按王國維的觀點,他的文字可愛而不可信,因為在嚴謹的邏輯思維上有所缺乏,但相對于可信而不可愛的康德的文字,我更鐘愛叔本華的可愛。
理智有時似乎可以引導意志,但是僅僅像一個向導引導他的主人而已。意志“是一個勇猛強壯的瞎子,他背負著一個能給他指路的亮眼的瘸子。”我們并不是因為發現了欲求某個事物的種種理由才去欲求這個事物,而是因為欲求某個事物才去尋找欲求它的種種理由,我們甚至還苦心經營了種種哲學和神學來掩飾我們的種種欲望。
對畫畫的欲求,其實很簡單。
九
總想尋找那種純粹而完整的表達,但純粹和完整有時又是對立的,這種追逐就是折磨人的陰暗的希望,就象雨水總填不滿湖泊。
在剎那間,傾斜而松散的畫面像某種眼神,沒有任何的氣息的在黑漆漆的房間上空飄蕩,抽離 ,情緒又籠罩上來,彌漫、充斥并吞噬每個想象的空間,我已無處可逃,沉沉地陷下,一如這每一刀的每一道的痕跡。
十
“人生猶如鐘擺,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擺來擺去。自人們把一切痛苦和折磨變成地獄的概念之后,留給天堂的就只有無聊了。”
然而,此刻,我很快樂。
我不知這一刻感受到的“絕對快樂”是因為痛苦到了極點還是無聊到了極點,或者介乎二者之間。
我知道等這批創作徹底結束,我會無聊至死,我會干涸,會回到痛苦的狀態,周而復始,去尋找、等待另一次的另一種“快樂”,進入從地獄升向天堂的另一次快樂的旅程。
十一
尼采:“抒情詩的心靈意識到圖像與象征的世界——經過神秘地從自我的范限中解放而與外界結合為一”。
朋友問我為什么你刻畫的時候總是在笑,我說我不能不笑。
畫中的符號表達了不同含意,傳遞著多重的信息,它既是真實的陳述,又是編造的謊言和建造的虛構世界。
不管是美索不達米亞的玫瑰,還是希臘的棕櫚花,還是中國的蓮花,隱匿內容通過人腦機能的轉換在此又表達了直白內容的信息,隱匿的象征和直白的圖像兩者矛盾對立又親密無間。
十二
海德格爾:“萬物欣榮開放又幽閉含藏”。
這一刻的美。
整個晚上,我一直在祈禱,祈禱不要天明,我只想就這樣的畫下去。
這一夜有兩夜那么長,
或者,這樣,就這樣,一直這樣,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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