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彥
自從廣州有了地鐵,就有了一號線、二號線和三號線。隨著廣州地鐵的發展,還將有四號線、五號線甚至更多的線。
廣州地鐵三號線通往番禺,一開通就人滿為患,說明番禺對于廣州人何等重要。三號線的那一邊,總站“番禺廣場”之前,有一個站叫“市橋”,剛好在番禺城區的邊上。從這個站出來,沿著路邊走五分鐘,很容易就找到了市橋最高的幾幢高樓,叫“僑基花園”。在“僑基花園”的夾層,有一個自發的藝術空間,十幾個來自廣州的藝術家,各自在夾層租了工作室。他們每天在這里創作,在這里聊天,不時喝點紅酒,品點好茶,不時月旦人物,談論天下大勢。有一天,他們聚在一起,決定給自己的“地盤”起一個名字。算是藝術空間的開創者,也就是最早在這里建工作室的何建成,著名的油畫家,隨口說:就叫“三號線”吧。眾人想了幾個月,起了不少花樣翻新的名字,但最后,還是覺得這個說法更好,于是一致同意把他們的藝術空間叫做“三號線”。就這樣,在三號線的那一邊,有了一個純以藝術創作為目標的空間,“三號線藝術空間”。
“三號線”是從何建成開始的。何建成上世紀在廣州美院油畫系完成碩士課程后,赴美繼續求學,并在大洋彼岸呆了十幾年,然后,在新世紀時率全家回國,受聘于母校油畫系。盡管他現在的“教授”是個“副”的,但我相信,以他的實力,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把這“副”字扔到珠江口去。
何建成為人沉穩,做事踏實,一口廣東腔,不善用普通話滔滔不絕地演說,更遑論談偉大的藝術了。不過,如果看他的巨幅油畫,卻又覺得,此公一定是個極善于辯論的高手。因為他的作品充滿玄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形而上學”,畫面氣氛喧囂不定,仿佛有很多聲音在不停地訴說,甚至狂喊。這個從內里到外形都非常廣東人的人,在想象方面卻一定也不實在,與做事風格剛好相反。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談論何建成的油畫,提到其中的一種太空情調。他的作品由那些沒有緣由從天而降的巨石開始,這些巨石摔到一片同樣沒有緣由的水面上,激起的水花驚恐萬狀地四散逃離,同時又不失優美地扭動著透明的身軀。何建成還在海邊畫一條長桌子,懸浮著,與背景,那個可疑宇宙,在沉默地對話。把何建成的油畫說成是超現實主義,似乎言猶未盡。但以為他創作僅靠想象(什么作品不靠想象?),卻又不太準確,因為,他的作品分明透著一種脆薄的現實。
若干年前,剛從美國歸來的何建成找到了僑基花園的夾層,租下三百平方米的工作室。于是這成為“三號線”的起點。之后,同道者開始聚集。有他的同年齡人,也有年輕一代的藝術家,當中包括筆者在內。
孫曉峰是一個活躍在藝術現場的新一代藝術家,他精力十足,熱情到處發散,不僅畫油畫,還畫水墨;畫累了就寫作,從新詩到評論;寫累了就策展,從幾個人的小型展覽到“廣東青年美術大展”這樣的大型展覽;策展累了就四處去品茶,因為他要參與經營茶莊。他告訴我說,他有一家“豐收茶莊”,全是精品茶。他送給我的“烏凍”,味道濃郁,就是這家茶莊的產品。而且,包裝也是他設計的,這說明他還干設計。
其實,孫曉峰落戶“三號線”之前,就是一個在藝術現場有不俗表現的人。他早年跟隨南方卡通一代,是這一運動的早期主力。他的油畫一直以玩具面相為對象,用一種明快的、平涂式的方式完成,而又不失表現性。不過,如果以為孫曉峰除了玩具面相不畫其它,那就小看了他的精力。出現在他的符號倉庫中還有金魚、熊貓、肖像甚至辣椒之類,總之,很雜,但又有一種統一性。這說明,僅僅用卡通,難以完整描述孫曉峰的藝術面貌。
讓“三號線”產生持續活力的還有三位年輕油畫家,江山、陳雨和周欽珊,他們剛剛從廣州美院油畫系拿到碩士學位,是真正意義上的職業畫家。
江山一直把城市作為他的反思對象,同時又舍棄對外觀的簡單摹仿。在他看來,城市不僅是人們生活的場所,而且還是那些習慣了在城市中出沒的人們的心象,城市施加于每一個人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心靈上,它那日盛一日的繁華,與內心的惶恐與緊張幾乎是同時呈現與成長的。當然,在我看來,江山之所以對城市有獨特認識,還在于他曾經做過火車司機,那種每天站在龐大的機器當中,既被它覆蓋,又必須去操縱它,還要依靠它穿行在不同的城市之間。幾年下來,其內心所形成的空間與時間,以及這空間與時間的平面化,可想而知,將會是個什么樣的狀況。通過閱讀江山的作品,我知道他一直在念叨著那個讓他消失又讓他出頭的物質體,那個讓他整天聯想到“巴別塔”的意義冰冷怪物。那是一座心中之城,一座掩埋所有人,造就所有人的偉大場所,一座令人感奮令人絕望的人類最后歸宿地。
來自廣東雷州半島的陳雨和江山完全不同。從某種意義上說,陳雨是個欲望主義者,帶有那個神秘、混亂而又讓人暇想不已的半島的地域與心理特征。想一想雷州半島猖獗的黑社會,你就能理解廣東的南蠻究竟意味著什么。人們總以為南人秀雅,北方人粗獷,殊不知陳雨的氣質告訴我們,這種以地域劃分性格的說法,是多么地危險。這一點充分反應在他的油畫作品中。陳雨的油畫具有一種原始的力量,對色層和筆觸的處理頗為感性。他小心地從培根那里尋找到了一種變形的方式,然后又果斷地離開這種迷人的風格,這表現在他近期一批以嬰兒為對象的系列作品中。這些作品具有一種驚恐感,單純的色塊擠壓著連排而坐、形象單一、具有符號意義的嬰兒。我懷疑畫家想呈現一種來自子宮的迷戀與畏懼,這種子宮的雙重性,將成為所有個體終其一生都無法免除的情感壓力。陳雨就為這壓力而不間斷地困惑,于是表達就成為他減免壓力的唯一出路。
兩個男性都具有雄強、詭異、另類的特征,而女畫家周欽珊恰好相反,她的冷然、果斷與沉默,卻在畫面中凝聚成一種尖銳的力量,通過細密、重復、理智的方式而讓內心獲得釋放。周欽珊是個對品味與教養持有高標準的女性藝術家,她的油畫遵循極簡主義的原則,用非常有限的方式,有限到了只在單色平面上,用短促、規律排列的鉛筆痕跡所組成的塊面來完成情緒的表達。可以想象周欣珊的內心,那種渺遠、虛無、簡單、有力的世界,正包含著一種怎樣的喜悅與寧靜。在她的世界中,一切都盡在不言中,多余的情緒給排除,只剩下最后的那一點念想,那一點智性,那一點高傲,在滋養著復雜的生存。
在“三號線”里還有兩位女性藝術家,高潔和祝東輝。她們不是科班出生,從事油畫完全是自愿,是好奇,是沖動,是需要,既和把藝術作為職業無關,也不需要通過她們的創作獲得世俗的名聲。她們之所以畫,只是因為喜歡,因為不得不去畫,如此而已。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總覺得她們才是最純粹的藝術家,只把藝術作為情感的發泄,而不加入更多的世俗內容。
高潔原來是個醫生,后來嫁到日本,在異國他鄉生活,然后又回到國內。醫生是早就不干了,安逸的家庭生活反倒讓她內心愈益閃爍著動蕩與不安。我初次看她的油畫,那些扭曲的肖像和人體,那些放肆而狂妄的表情,嵌在表面看并不太專業、實際上具有一種原始力量的表現風格中,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和高潔聊天,知道她之所以堅持從事油畫,完全基于一種似乎天生的疑惑和沖動,一種自我壓抑和旁人無法理解的痛楚,一種絲絲入扣的、從內部散發出來、然后又悄然回到內部去的、和肉體渾然一體的痛楚。我甚至懷疑高潔的作品就是這種無法定義的痛楚的替代品。這和她悠閑的生活方式完全是一個沖突。或許正是這種沖突才造成高潔的勇敢與掙扎?祝東輝恰好相反,與世無爭、樂觀,對優美和雅致有著天生的僻好,對花草有一種女性般的柔情與關懷,這讓她的作品擁有的一種靜止的超脫。
“三號線”除了上述的藝術家外,還有兩個值得一提的人物。一個是廣州美院油畫系教授陳海,這個達觀、輕松、整天笑話不停的“老”油畫家(其實一點也不老),一直以來只以單純的風景和含蓄的女人體為母題,自得自樂地畫了多年,既淡于名利,也疏于出場。他的作品會讓我們體會到藝術與自我的那種內在關系,究竟意味著什么。另一個是馮原,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設計系的主任。馮原是個不好歸類的學者,他是城市學家、景觀設計家、作家,從更深層面上說,他徹頭徹尾是個藝術家,整天腦海里浮現著各種奇特的命題與形象,同時不停地把夢中景象隨手勾勒在紙上的畫家,還是個對各種肌體材料和零配件的組合有著敏銳認識的裝置家,更是個典型的白日夢游者。
最后一個需要介紹的就是筆者本人。當然,這里就免了,不需要再多費筆墨。
“三號線”由這么一些有個性、有想法、有追求而又生活著的現實的人所組成,他們走在一起,不是出于尋找組織的渴望,不是要去謀求集體主義的生活。他們走在一起,是因緣際會,是天地人合一,是自然而然。
也就是說,在廣州地鐵三號線的那一邊,有一個藝術空間,叫“三號線藝術空間”,有那么一些志同道合者,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一起開玩笑,一起胡鬧,樂不可支,喜從心來。可以預言,廣州未來的藝術格局,尤其是當代油畫格局,這個藝術空間將扮演極其重要的角色。其實不止是當代油畫,還包括當代水墨(孫曉峰和筆者閑時會玩玩水墨,而且,畫得一點也不比專業水墨的差,甚至更好),當代裝置,當代的藝術理論描述(不要忘記筆者和馮原就是一個作家),都會有不俗的、讓人驚異的表現。
不信就走著瞧吧! 在三號線的那一頭,那個叫做“三號線藝術空間”的人們,會有大動作的!
2009-1-22-溫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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